她进了客栈便不曾分神关注客栈内有些什么人,客栈内鱼龙混杂,她也没有关注的必要。
只是一猜到独孤枕也在此处,她的心忽然有了些奇异的波动。
白蔹又拿起笛子,放在嘴边,轻轻的吹着,这次与上次不同,她应和着独孤枕的笛声,仿佛九天玄女下凡,入红尘,愁肠百回,尝尽苦乐。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她想做,于是就做了。
直到笛声终了。
白蔹凝望着空中清月,不发一言。
※
独孤枕照着北月的安排离开了京城,他没有见到李修汶。北月说,事情经过宴帝会代为传达,只是明月山庄与朝廷明面上已经决裂,两人不适合再见,便让其先归家,家中仍有要事需他处理。
“公子,你还不睡吗?”方圆敲了敲独孤枕的房门,问道。
方圆对皇宫内发生的事情一知半解,只知独孤枕定不是会打伤公主殿下的人。他随独孤枕回庄这一路,独孤枕心情似乎不佳,平日里常挂着的笑脸少了,有时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是在可惜与公主殿下的婚约一事?还是在担忧朝廷将对明月山庄发难?
“无事,只是闲了。明日便要进豫州,你也早些休息。”
独孤枕抚过手里的青玉笛,将笛子默默用丝绸抱好,放在枕边。
他现在有些好奇客栈中吹奏笛子的是何许人也。
春末的风夹带着燥意,预示着初夏将至。独孤枕收拾了行李,付了银钱便应该准备出发,他却踌躇了一会儿,决定在客栈坐上一坐。
豫州境内的中心主城是玉镜城,距离此处客栈约百里,也正是明月山庄的所在地。江湖门派只负责管理门人,无私权管理百姓,更无税权,城中设有官府衙门,依章建制,豫州州牧由宴帝钦派,但仍是豫州本土人士。
这与晏国建国之初脱不了关系。
明月山庄庄主在建国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却不愿封侯拜相,只求了出身之地一片城池作为门派属地。
太祖应允,于是明月山庄便在豫州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山庄庄主嫡传不入官场,但门人无数,除了作江湖侠客,有跻身庙堂者,这些入了官场的,明面上不再归属明月山庄,却仍与之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次双方姻亲毁坏,造成的人心动荡比想象中要大。
独孤枕此行回家,便是回去担责的。他坐在客栈隔间,隐于屏风之后,方圆给他斟了一壶茶。独孤枕抿了一口,心中幽幽叹气:不知师父与宴帝达成了什么协议,想来不会是单纯决裂这样简单。
“我要入玉镜,你若往北便朝着那个方向去,喏,你去牵匹看上眼的马来。”女子的声音娇柔。
回应的女声浅淡:“唐姐姐,我想了想,也想去玉镜城玩一玩。”
“阿弥陀佛,听闻玉镜城内白马寺香火旺盛,有高僧坐禅论道,贫僧正想一观。”
似乎是察觉到娇媚女子面色不佳,那僧人又道:“贫僧不会打扰姑娘。”
“干我何事?倒是你……”
独孤枕按下茶杯,清冽声音自屏风后传出:“几位要去玉镜城?”
突然被人打断了话,唐滟萩眉头微微蹙起,扬声道:“你是何人,鬼鬼祟祟藏在屏风后头。”
白蔹仿佛被电流击中,宫中记忆的碎片纷乱地闯入她的脑海中,她微微张口,又迅速抿了抿嘴。
元觉与唐滟萩注意力全在屏风后头的人影上,未曾注意白蔹的细微变化。
“在下独孤枕,玉镜城人士,有礼了。”独孤枕缓缓起身,自屏风后款款步出。
他仍是一身白衣胜雪,气质温润,象牙白的连襟扣子折射出光彩来。乌黑的长发高高依旧髙束着,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一般。眉飞入鬓,眉下湖蓝双眸却少了几分自在,多了几分幽深,还有了些倦容。
他扫过这三人,一个一身红衣,手环铃铛的骄傲少女,一个风尘仆仆,面带微笑的清秀僧人,还有一个神色平淡的少女。
少女眉如远黛,肤若凝脂,脸色疏冷,眸子是少见的紫灰色,双睫如扇,唇色稍浅,秀发绾了小髻,缀了银花装饰。
那少女见他目光扫来,微微垂眸,避开了他的打量。
独孤枕余光一瞥,瞧见了她腰间挂着的白玉笛,先是一种古怪的熟悉感爬上心头,接着便猜到她便是昨晚那和音之人。
“你是孤独枕?”唐滟萩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正是,敢问各位名号。”
“我姓唐,名滟萩。”唐滟萩抬抬下巴。
“唐……姑娘。”独孤枕将折扇轻轻敲击手心,点了点头。
“贫僧元觉。”僧人眼神柔和。
于是独孤枕将目光转向白蔹,神情真挚:“敢问姑娘芳名。”
“白蔹。”
独孤枕颔首,接着说道:“要入玉镜城,我可为诸位引路。”
“可以,”唐滟萩应得干脆,“便由你带路。”
元觉看了唐滟萩一眼:“麻烦公子了。”
白蔹微微点头,唐滟萩答应得如此干脆,想来已经是知晓了独孤枕身份。
在宴帝广招天下婿后,情报掌握足够的江湖人理应知晓独孤枕是李枕的化名。
独孤枕见三人都没有意见,便道:“诸位随我们前行就好。此去玉镜歧路颇多,莫要跟丢了。”
玉镜城藏于矮山丘陵之中,尽管繁华,却并非豫州首邑,往来行人以江湖人居多,在玉镜,明月山庄庄主的话有时比城主还大些。不过明月山庄门风端正,以谦卑省身为训,弟子有礼有仪,鲜少有用其身份压人的。
元觉驾着车跟在独孤枕的车马后头随行,山林一片翠绿,冈峦回绕,车马碾过,扬起渐渐沙尘,景色悠哉,令人心情舒畅。
然而行至山谷狭隘之地,忽有一箭破风而来,穿过方圆的脸侧,直直嵌入独孤枕的马车之上。
白蔹听闻此声,猛地睁开眼,唐滟萩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戒备,然后便听见前头的马车上有清朗声音传出:“方圆,停车。”
话音未落,又是暗箭如雨倾注,瞄准的却不只是独孤枕一辆马车,接续不断的箭也朝着元觉射来。
元觉武力低微,只能手忙脚乱的堪堪避过,又有一箭直往他脑门而去。
“臭和尚,”唐滟萩呼了一声,忙将他推开,甩鞭勾了箭气道,“拖后腿的东西。”
唐滟萩挡了第一波,将元觉和白蔹护在身后。白蔹身上只带了匕首与玉笛,她用匕首阻了几箭,来到唐滟萩身旁道:“不必管我。”
唐滟萩来不及计较白蔹武功,只是点头,便护着元觉往独孤枕一边去。三人且战且走,与独孤枕两人贴了背。
“他们的目标是我。”独孤枕望见白蔹手上的匕首,手中扇子轻旋,挡下箭雨道,“你们先行离去。此路尽头左转,再五十里便是玉镜。”
白蔹摇摇头,山谷埋伏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尽管箭多数往独孤枕身上招呼,可没遗落了她们,设下埋伏的人显然改变主意要一网打尽。唐滟萩也想不到豫州境内还有人敢直接行刺明月山庄少庄主,看来朝廷与江湖已是势同水火,那这忙她不帮也得帮了。
元觉自持武功微末,离了两人如何逃出生天,于是他便乖乖躲在后头。
独孤枕见三人竟是都不愿退,心中叹气,他收了扇长剑出鞘,内力化作剑罡一震,见唐滟萩护着元觉,便下意识替白蔹挡了几支刁钻的箭。他掏出怀中预备的信号炮,拽了火线,便有一道红色火光冲天而起,在晴朗的空中绽放。
“方圆,你去帮唐姑娘。”唐滟萩长鞭本就不便对暗箭,且箭矢不停,又要顾及身后,损耗下来落了下风。
这接连不断的箭,明摆着是要作消耗战,只是独孤枕信号一放,树林暗处冲出几道黑影来,挟带着刀光往独孤枕而去。
“来的好!”独孤枕不紧张,反而微笑着迎了上去。
剑气长扫,虚实相映,正是邀月剑法的第五式“枕月”。此式虽是邀月剑法的基础剑式之一,却变幻无常,承上启下,堪称最难练的一招。剑影轻飘,对手仿佛身在瑶台仙境,迷蒙之中便断了生机。
白蔹和唐滟萩见独孤枕轻松制敌,都暗自心惊。白蔹心道,当日他与我交手果然手下留情,只是不知倘若我发挥全力与他比之如何。
见独孤枕杀的轻松,暗处又扑出几道人影来,这几道人影比起先前,又强上几分,却不全朝独孤枕而来。
独孤枕眼神一凝,见唐滟萩与方圆已是勉力应对,于是道:“我引他们去别处,再撑半刻便有奥援。”
方圆知道独孤枕深浅,便应道:“我会护好两位。”
唐滟萩“哼”了一声:“护着后头的和尚就成。”
元觉讪讪而笑,心中想着要是回了少林,必须去武僧那儿学个一招半式。
白蔹并不迟疑,手中的匕首干脆利落的扎了刺客的要害,仍跟在独孤枕身边。
“白姑娘……”独孤枕见她面色沉稳,下手干脆,身法灵动,功力难测,于是道,“也罢,你同我一道。”
独孤枕一剑拦了那几位欲往方圆处去的刺客,再用剑气击退,提步道:“你们想要我的命,便来。”黑影转了攻势,将独孤枕与白蔹逼入树林之中。
林中树叶娑娑,投下暗影,刺客潜伏却不再动。刺客的呼吸声昭示着他们的位置,又有一道绵长的呼吸藏在树林深处。
白蔹将匕首持在身前,平静的问道:“杀?”
独孤枕一怔,心中又升起熟悉感,他摇摇头,大声道:“如此实力便想拿下我,阁下未免自大了些。”他所料不错,刺客不过开胃小菜,有人要见他。
林中传出一阵女人的低笑,风卷起树叶,落在独孤枕脚边。
“茧娘子请公子一叙。”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
约在十来年前,茧娘子名声极大,姿容貌美又以白绫为武,尤爱将人裹成白茧窒息而死,故得名。
后不知发生何事隐遁,随着时日变迁,当今武林,知晓其名号的已经是极少人。独孤枕只在家父旧日的藏书中翻得,据说她酷爱勾引俊美男人,玩弄蹂躏后便弃之不顾,更可怕是这些男人哪怕被遗弃仍爱她爱至疯狂。
独孤枕与白蔹对视一眼,便同时向前迈步。此人深浅未知,对谈或许并非坏事。
女人染了红色手指抚摸着身边强壮男人的胸脯。男人虬髯浓眉,一身的腱子肉。
“公子,奴家在此静候多时,”茧娘子半遮着脸,声音娇媚,露出的眼睛明亮夺目,婉转流光,流转间尽是成熟风韵,她双瞳一瞥,道“只是这蹄子有些多余了。”
白蔹恍若未闻,反倒是独孤枕冷淡道:“久闻大名,敢问娘子找我何事?”
“这话说的,无事便不能找你吗?”她的手滑上身边男人的下颚,娇笑着,“你如此俊美,不若作了奴家的入幕之宾。”
“娘子请直言,”独孤枕似笑非笑,“莫要浪费时间了。”
“奴家只是想与公子共度良宵罢了,”话语未落,一条白绫席卷而来,将独孤枕与白蔹隔开,“有人开了价钱让奴家杀你,可奴家见了你,实在是于心不忍,你跟奴家走罢。”
独孤枕道:“哦,谁要杀我,娘子可愿透露一二。”
“嘻嘻。你若跟奴家走,让奴家满意,便告知你。”
独孤枕也笑:“玉镜城就在附近,擒了你再问也无妨。在此处埋伏,是哪个蠢人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