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俊美的和尚。穿着蓝灰色的僧衣,着僧履。他鼻梁高挺,下颚分明,眉毛是一字眉,眉下是仁慈的含水双瞳,睫毛沾了水雾。
他脸颊上的雨水顺着流畅的下颚滑落,衣服则被暴雨浸湿。他深深的看了唐滟萩一眼,道:“姑娘,住手吧。”
唐滟萩冷笑:“你这秃驴知晓什么。”
和尚缓缓移开目光,停留在那瑟缩在一旁的男孩,道:“我不知,但,不可再造杀孽。”
“如果我偏要杀呢?”唐滟萩举起手中的鞭子,心头微怒,这男孩的眼神阴冷,又见亲人惨死眼前,倘若今日放过了他,日后或许不得安宁,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她们……她们杀了我的爹娘……大师!大师求你救我!”那缩在一旁的男孩忽然爆发出一声嚎叫,紧接着大声哭嚎了起来。
唐滟萩顿时气血上涌,她一抖鞭子道:“贱崽子,我必杀你。”
和尚走近几步,拦在唐滟萩前面,道:“姑娘,贫僧不知发生何事,但是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倘若姑娘真要杀人,贫僧不会袖手旁观。”
“大师,可否听我一言,”见两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白蔹走上前插嘴道,“我与姐姐夜宿此店,但是这些个掌柜、仆役却往我与姐姐的茶中下药,倘若我们没有察觉,便早成了刀下亡魂。”
“那几位手持刀剑欲擒杀我等,楼上应当留有痕迹。”白蔹见那和尚低头沉思,便接着说道。
“阿弥陀佛,”和尚听完,叹了一口气,“即便如此,此子年幼,与他无关。”
唐滟萩柳眉一竖,道:“蠢和尚,真不知好歹。”
和尚正欲开口,却听闻门口一声尖叫:“啊啊啊啊啊——娘子——兄长——”
是那马车夫的声音。紧接着那壮硕的男人便冲进门内,扑在掌柜的无头尸体上,他双目通红,神色癫狂:“你们杀了我的亲人,我要杀了你们!!”
紧接着那男孩哭道:“爹——她们刚刚还想杀我!她们还撒谎说娘亲和舅舅要杀她们!”
“颠倒黑白!”那男人抡起掉落在尸体旁的大刀,恶狠狠的瞪了唐滟萩和白蔹一眼,“我们一家勤勤恳恳开开着客栈,怎么遇上你们两个魔头,为我的妻子偿命!!”
唐滟萩的目光渗人,这两人,她今日必杀不可。
“阿弥陀佛,”和尚上前一步,挡在男人和唐滟萩面前,对男人道,“施主,切莫冲动行事。”
“你叫我如何冷静!我日夜操劳,为的就是这个家,如今,我的家没了,没了。”男人神色哀伤,似乎悲愤不已。
“你倒是会演戏,臭和尚,你不会真信了?”唐滟萩怒上眉梢,只消一点,就着。
白蔹想了想,声音清脆:“那你告诉我们,这是何地?”
那男人神色中闪过一抹古怪:“莫要转移话题,妖女,你要你偿命!”
“不敢讲?怕漏了马脚。”唐滟萩明白了白蔹的意思,嘲弄道。
“你!”男人转头望向和尚,却见和尚默然,并没相帮的意思,于是他喊道,“你与两个妖女是一伙的!谋财害命!”
“谋财害命?贼喊捉贼!”唐滟萩嗤笑一声,“你不敢说,是心虚。”
“臭和尚,我问你,”唐滟萩将目光移至他身上,“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贫僧法号元觉。”和尚垂下眸子,道,“我从京城来,要往荆州去。”
“不巧,我们也从京城来,但要往豫州去。”唐滟萩咬着牙道,“我们竟都来了此地。”
荆州在京城之南,而豫州在京城之北。这两条道路,是风牛马不相及。
元觉眉头微皱,显然也是想明白了关窍。
“大师,你可入厨房一观,”白蔹淡淡道,“你见了便知。”
男人脸色大变,拿起刀便向白蔹砍去,刀势惊人,显示出雄厚的内力来。熟料白蔹轻松避过,侧身以掌刀劈了他的持刀的右手,将他的刀震落了地,男人正要捡刀,又有一鞭夹风甩来,逼地他只能后退。
“臭和尚,你去厨房看!”唐滟萩命令道。
元觉脸上似乎有些无奈,但仍是依言掀开后厨的帘子,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瞳孔震颤,人的血肉和骨骸碎了满地,鲜血积在铜盆中,正往地上滴落。剥离了的金银珠宝,正在血污中发着渗人的光彩。
元觉的身体颤了颤,后退了一步。
“呵。”唐滟萩扬鞭便杀,招式密集且直攻男人的致命之处,那男人本就武功比另外几位好上不少,不知是否是因为孩子在身边,竟在唐滟萩手下走了几招。
“啪”鞭子击中了男人的腿部,他晃了晃,后退一步,勉力道:“全儿……快走……”
唐滟萩冷笑一声,接连打中了男人的气囊穴和命宫穴,男人满身鲜血,缓缓跪地:“为父亲……报仇……”
听闻此言,唐滟萩又是一鞭,打哑了他,接着她停了手,恨恨地看着他,她猛然转头,对准那个正欲脱逃的男孩。
那男孩紧紧攥着双手,咬着牙,一边阴狠的瞪着唐滟萩,一边朝元觉身边挪去。
“大师……救我……”男孩的声音无力中带着悲哀。
“臭秃驴!”唐滟萩气急,“你护着他,我连你一起杀。”
元觉安抚似的看了男孩一眼,上前道:“姑娘,此子尚且年幼,犹有……”
话音未落,元觉闷哼一声,背上渗出血来。男孩冷笑一声,又拿起不知何处而来的匕首,对着元觉的背上狠狠扎去,那匕首瞬息被鞭子勾了去,再一鞭,男孩的头咚的一声砸落了地。
“哧!嗬!”男人见自己的儿子惨死眼前,气从气管中冲出,目眦尽裂,满脸通红,发丝狂扬,一派癫狂之色。
白蔹上前扶住元觉,低声道:“大师,我这里有止血丸,你先服下。”元觉接过药丸,乖觉的服下了。
“杀了你真是便宜你了,”唐滟萩道,“你们这家店害死了多少人?”
“不杀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又是一鞭,鲜血四溅。
元觉缓缓闭上眼,叹了声:“阿弥陀佛。”
“佛祖可有对这些无辜之人出手相救?”唐滟萩缓缓走至元觉面前,紧紧盯着他。
“此乃恶业,必有因果。”
“若我不杀,何来因果?”
元觉正打算开口再讲,唐滟萩却冷哼一声,转过身在桌椅旁坐下,不愿再同他交谈。
白蔹看看唐滟萩又看看元觉,觉得氛围古怪,她先来到唐滟萩对面坐下,问道:“唐姐姐,你为什么恨他?”
唐滟萩奇怪的看着白蔹:“多少无辜生命,死在他的手上,你不恨?”
白蔹哑然,要说死人,她手上也不少,至于无辜不无辜,她不知道,她只是刀,在操刀者认为合适的时候出鞘。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唐滟萩道,“你若行医,便应当懂得。”
白蔹回想起那些人死前的面容,或惊惧、或愤恨,还有流注的温热的鲜血。她原以为唐滟萩杀人只是因为那些人要杀她,后来仔细想想却似乎不止如此。
唐滟萩瞥了她一眼,心中暗暗猜测的白蔹的身份,她道:“你不给那臭和尚吃药,那臭和尚被扎死了,就和躺地上那个一样。”
“姑娘,贫僧……法号元觉。”元觉突然接话道,“人死了,便入六道轮回,众生因造作诸业而有业报,六祖慧能有言……”
“闭嘴。都是歪理。”唐滟萩美目一凝,接着对白蔹道,“我恨他播弄是非,我恨他滥杀无辜,我更恨他将他的儿子驯养成了这样!人生短暂,恶人自当枭首。”
窗外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接着似乎是一道闪电劈落,映了白蔹沉默的面容。
唐滟萩见她不语,心中狐疑:“你怎么了?”
“杀人者必然是恶吗?”白蔹开口问道。
“你觉得我是恶人吗?”唐滟萩反问道。
白蔹摇摇头:“我明白了。要杀该杀之人。”
唐滟萩冷哼一声:“我上楼休息,明日清晨我们便出发,臭和尚,别再这里用你那多余的慈悲心。”
白蔹目送唐滟萩上了楼,她不急着休息,于是转头向元觉道:“小师父,你为何要护着那男孩。”
“菩提自性,本来清净。只是沾染尘埃,歧路可导。”元觉自觉面对白蔹要轻松得多,他只觉得白蔹看他的眼神纯净,是个好苗子。
“可是他伤了你,若唐姐姐不杀他,你便要任由他杀你吗?”
“众生苦累,由迷入悟,此道难,迷时他渡,悟了自渡。”
白蔹默然,执迷……
“何为执迷?”
“执着于狭隘的自我,而产生的诸多苦难。”
于是她点点头:“我与唐姐姐北上,明日便要别过。小师父好好休息。”
“叫我元觉便可。”元觉微微颔首。
翌日。
昨夜的大雨仍留了雾气。
唐滟萩的脸色不太好看:“你不是去荆州?”
“贫僧改变主意了。”元觉双掌合十。
白蔹阖上门道:“这间屋子……”
“烧了吧。”唐滟萩眼前略过一丝哀伤,旋即冷声道,如此恶心的地方,就埋葬在火里。
白蔹拿出火折子,将木门和草垛点燃了,雨后的仍是潮湿,有些难烧。三人等了一会儿,待到火势大了,将整个屋子吞了去,才缓缓离开。
“还好马厩里的马和车子还在。”白蔹感慨道,只是此处不知在何处,还得先寻着人家问问。
“臭和尚,你驾车。”唐滟萩掀开帘子,钻了进去,“路上见着茶楼就停下来问路。”
马车大约行了半柱香的时间,才遇上了一间茶楼。元觉下车问了,这路往前正是北上豫州的大路,唐滟萩松了口气,所幸没有耽搁。
三人下马来饮了茶解渴,便接着北上。
这几日,遇上的总算是正常客栈,白蔹察觉到唐滟萩虽然仍与她谈笑,却多了几分提防。唐滟萩仍然不愿理会元觉,有事也只是喊他“臭和尚”。元觉的伤几乎好全了,他脾气好,总是微笑着照做唐滟萩的命令。
明日便能到豫州了。
唐门去豫州,应当是为了江湖要事,江湖要事,多么显而易见。
白蔹倚靠在窗边,凝望着空中月轮。皎洁的月光宛如轻纱,在她的房间内摇曳,一派静谧。她摸出别在身边的蓝田非凤笛,放在唇边,轻轻吹奏了起来。
笛声悠扬而空灵,恍若神仙之境,又夹带迷茫寻觅之困惑,仿佛向天发问,千转百回,动人心魄。这曲子与召唤毒虫的虫曲全然不同。
一曲罢,白蔹看着手上皎白的玉笛,心绪微动。
豫州。明月山庄。她要去看看吗?
如果要去,又要找什么借口留下来。唐滟萩已经在怀疑她了。
她,又为什么想去明月山庄呢。
她正思考着,忽然,又一阵笛音响起,这笛声满怀柔情,又夹带愁闷,昆山玉碎凤凰低吟,芙蓉泣露香兰轻笑【注】,连带着天上的云彩,都追逐着乐声移动。
这笛声……白蔹心忽的一沉,这音色正是她的青玉笛。
独孤枕就在这客栈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