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露晓白,像泛着花白的青玉,稀碎的光亮撒在朱墙红瓦上,执刃佩剑的侍卫矗立在两侧。
狭长幽深的甬巷,青缎黑顶的皇家马车缓缓驶过,轮轴滚动在青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沈越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在一顶行驶中的马车中了。
她头痛欲裂,仿佛经过几万重烈火风霜撕裂过,眼皮坠了秤砣,费了好大劲才睁开。
入目是金丝钩织铺垫的沉香轿厢,昏暗的光线随着颠簸的车轮忽明忽暗,只能看见对面端坐一位老妇人。
盘着紧实圆鬓,掺着少许白发上压着一只素色银簪,上头刻着祥云纹,神情肃穆,身着靛蓝色宫妆,眼神锐利如鹰隼。
轮轴行至一处,马车外忽响起一尖细男声。
“已至内庭,请马车上的贵人下车例行询查。”
老妇人眉心微蹙,似有不满,掀开帘子一角,只微微露出腰牌,男声立马恭敬谄媚起来。
“原来是景仁宫的姑姑,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就放行。”
马车继续行驶在宽敞的青石大道上,透过帘子。
沈越看到了两扇高耸如山的朱漆宫门,门扇上碗口大的鎏金铜钉排列。
巨大的匾额高悬,“皇城”两个烫金大字沉甸甸地压在头顶。
这是,进宫了?
“刘姑娘,呆会见到贵人切莫直视双目,也不能像之前胆怯,立定之后就先行请安礼,就如同上车之前教你的那样,可曾记住。”
“记,记得的,左掌覆右拳,肩背挺直如松,下颌微收,目视对方衣襟第二颗盘扣,鞋跟并拢,脚尖外展呈八字,裙摆垂落如钟。”
沈越故作瑟缩,磕磕碰碰的回答。
老妇人似是无奈,微微叹了一口气,又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子,除了相貌,通身的气派举止未免过于小家子气了。
马车经过宫人的盥沐处,人声渐渐嘈杂起来了。
此时正值晌午,不少宫人正聚拢就餐,细碎的议论声随着风声吹动马车的门帘,有一句没一句的传进来。
“听说承恩殿新来的宸妃就是之前被废罚去守皇陵的向贵人?”
“可不是嘛,圣上只是对外说是新晋妃嫔,你们新来的不知道,可宫里但凡有点资历的老人都知道,从平民宫女出身一跃成为贵妃,如今携子归来,父兄封爵,授册宝,掌半幅皇后仪仗,形同副后,想当初我还是跟她一同在文妃殿下共事。”
为首的一等领事宫女语气中略有不忿。
传奇经历更是引起不少宫女羡慕。
“那姐姐你可知宸妃娘娘当初为何会被废出宫,娘娘现今恩宠如日中天,若遇到我等人伺候时也不犯错误。”
“嘘,噤声,这是宫中秘闻,据说是犯了那个忌讳……三年前圣上雷霆盛怒,宫阶上血洗了三天三夜,甚至为此流了一个六个月成型的男胎,可不能提及!”
宫人们讳莫如深,赶紧止断这个话头,又陆续散去。
等马车渐行渐远,新的议论又起。
“这是去往景仁宫的马车吧,谁家命妇进宫藏的这么严实,还走最偏的路。”
一般有等级的命妇会有专门的道路行驶,宽敞平坦不说,还更为相近,除非平民进宫,则会走这条宫人的聚集地,以免冲撞贵人,可又是皇后马车接送,让人捉摸不透。
沈越见嬷嬷紧闭双目,似是在闭目养神,自己也敛下心神,整理一番记忆。
一路颠簸,她没有来得及细想自己的处境,只知道如今是正德十年,自己死后的第十年。
生前的记忆像是被撕裂一样,一旦去回想,就会头痛欲裂,偶尔闪过几个碎片,却都抓不住。
只隐约在周玄颐登基后半年,夫妇二人微服私访民间,途中被身边之人害死。
那么,自己还活着吗,宫中是否,还有曾经的故人?
“叮——”手腕上的玉镯微微发烫,随之一道陌生机械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宿主您好,您现在的身份是青州沈家旁支的孤女刘月,因容貌酷似宸妃,被迫入宫,请不要暴露了身份。”
刘月?宸妃?还有宿主,都是什么东西?
“我是谁,不重要,我很快会陷入沉睡,十年前,你从万丈悬崖坠亡,是我用力量重塑了你的身躯,但是你的魂体受损,生前许多记忆残缺了。”
周遭一切像是静止了一样,飞扬的衣角停滞在空中,车轮声人声都消失不见,仿佛置身在一片虚无之间。
沈越沉吟片刻,不错,她只记得自己被杀于悬崖之上,死的很惨,很愤恨,最后一口气还被丢下悬崖,被空气,枝干,冷水摧残的粉身碎骨。
却连具体的枝干末节都忘得彻彻底底,比如怎么从悬崖掉落,被谁人所害,甚是模糊,只余愤怒怨恨和痛苦,而且除此之外,许多记忆也是空白一片。
“接下来的是我要告诉你,你所处的一切都是话本故事,由早就撰写好和安排的故事情节,你的死,也不过是促进其他主角的故事发生。”
沈越闻此,轻笑一声:“故事话本?为他人垫路的踏脚石?我有显赫的家世,无数精通的技能,我的一生都是在辉煌和璀璨中度过,怎么可能,太可笑了。”
“所以你早早死了。”
“……”沈越一噎,但又嘴犟回道:“那又如何,我一生幸福美满,可能就是运气差点,毕竟享过普通人没有过的福。”
“我不与你争论这些,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知道,我只告诉你,三个月内,天道不会察觉到你的存在,你的故事不会被更改,在这三个月内,你要活着,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但是三个月之后,你没有找到最思念你的一滴泪,你的故事就会由天道掌控,是改变或是死亡,都无法自己决定。”
镯音似乎很虚弱,也很急切,它快速的说完,也不管有些词汇沈越是否能听懂。
“那你呢,复活我,你想要什么?”沈越不信一个陌生,不知是否邪祟的东西只是简单的复活自己,一定有所图谋。
“我?希望你此生过得无拘无束你定然不信,就当我想要那滴眼泪吧,极致思恋流下的眼泪。”镯音声音越发虚弱小声,呢喃着:“我会沉睡,偶尔有时候清醒,其实没有什么需要你回报付出的,三个月也好,还是就此改写天薄也好,你进行自己的选择,就好。”
镯音似乎很虚弱,也很急切,它快速的说完,也不管有些词汇沈越是否能听懂。
“时间到了。”
蓦然一瞬间,徐徐地微风继续拂过,沈越又重新被拉回马车里,只有腕上的玉镯无形中沉淀了几分。
见嬷嬷审视的目光探查过来,她只能按下心绪,继续按照孤女的身份,瑟缩在角落。
“我不知道是否能完成你的所托,因为我不确定十年之后是否还有真正思恋自己的人,但我一定会尽力而为,我感谢您,我是崖上惨死的,这三个月,我要为自己报仇。”
沈越握紧手镯,心中暗道,无论如何,她都要好好活下。
下了马车是一段漫长的宫道。
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光可鉴人,倒映着两侧高耸入云的朱红宫墙,墙头覆盖的琉璃红瓦在阴云下泛着幽冷的光。
金漆匾额上印着“景仁宫”三个大字。
十年前她也曾入住中宫,受万民朝拜,一步步走进这座心心念念的宫殿。
如今正主中宫的,又会是哪位故人?
片刻,沈越跪坐在波斯织金地毯上,额头交叠着手背,她垂着眼,几乎将深埋下去。
正前方被人隔绝了一方紫檀木透雕屏风,屏风之后的人似是半倚在靠椅之上,只听见贴身供人侍候汤药的声音。
“胡嬷嬷。”她忽然开口,指尖的鎏金护甲在楠木扶手上轻轻一叩,“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像极了宸妃的?”
胡嬷嬷连声回道:“是娘娘,我回青州探亲偶然识得,她唤刘月,年十八,是个孤女,样貌与宸妃已是七分相似,却更像故去的……”
说罢,她便示意沈越抬起头来,隔着屏风,对方像是停滞了数秒,然后才缓慢道:“的确,很像啊,我还以为她回来了。”
说着便疲惫的挥了挥手,贴身侍候的宫婢陆续退下,余留一位领事宫女将沈越带去偏殿安置歇息。
胡嬷嬷见其他人都退下,自己赶忙上前扶住羸弱的皇后,谈话声压得极为小心隐蔽。
没有其他人在,沈蕴仪眼神凌厉:“孤女,可掌控吗?没有软肋的人,本宫用的不安心。”
“娘娘,孤女才是最好掌控的,我观她脑子迟缓呆笨,却还有几分虚荣小家子气,见我便问圣上名讳,一路带她进宫也是没有抗拒,更为重要的是,极好哄骗,我已经暗中下了你给我的秘药百日散,生死皆在娘娘的一念之间。”
“做的好,宸妃如今盛宠如日中天,宫中已经称其为副后了,还有她那百日的儿子,这叫我如何不恨!”沈蕴仪似乎是想起恨得牙痒痒之人,又犯起了头疼。
“当下之计,便是转移圣上的注意力,我们才好下手,当年我们既能赶她出宫,就能有第二次。”
“这次,我要让那个贱/人和她儿子都死在我的手上。”沈蕴仪那张保养得当的脸上扭曲狰狞起来,随后又狐疑问道:“嬷嬷,你不觉得那个刘氏更像我死去多年的姐姐吗?刚刚乍一看,我还以为是她回来了。”
胡嬷嬷摇了摇头:“回京的半月里,我仔细看了看,性格气质都大相径庭,当年我也是远远遥看过大小姐的,完全不像,十年过去了,大小姐就算没死,如今也是年过三十了,哪里会十八年华。
更何况我还瞧了她的后背和伤疤,并没有当年轰动京城的莲花胎记,她们不是同一个人,只是那相貌,确实十足十的相似。”
沈蕴仪想起透过纱橱那双茫然清澈的眼睛,是的,阿姐从来都是一副肆意飞扬的样子,从来没有这样小心翼翼过。
随即又冷笑:“有这么一张脸,还怕她不得圣上的恩宠吗,比起宸妃那个贱/人,我那位好夫君一直惦记的,可是我死去多年的白月光姐姐。”
胡嬷嬷哑然,不敢搭话。
“先安置刘氏在我的偏殿,这几日你找几个之前侍奉过宸妃的,教她习性,不要走漏风声了。”
“是。”
景仁宫西向偏三殿。
沈越借口舟车劳顿将随行的婢女退下去,看着窗外娇艳的牡丹。
刚刚屏风后的,应是她那同父异母的三妹沈蕴仪无疑。
十二年前,她嫁与宁王周玄颐为侧妃,夫妻恩爱,后院仅有一女,后诞有一子,被封为世子,未百日而夭。
十一年前,宁王被封为太子,沈越被赐给其为太子妃,京城盛传她抢了妹妹的正妻之位。
想起那如刀般刮过的目光,三妹她认出我了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又被压下,要是真的认出来,她就不会好端端的坐在偏殿之中了。
那年,她还是名满天下的世家第一千金,是月沈氏两大家族唯一的嫡出女儿,而蕴仪,只是她众多庶出妹妹中的一位,安静、隐忍,总是低垂着眼帘,恭敬地唤她“长姐”。
她从未想过要抢她的男人,可家族的命令,无法违抗。
“小越,大局已定,宁王荣登大宝,他说,要娶你为正妻。”母亲的话犹在耳边。
“可蕴仪已经……”
“她做不得沈,越两家,特别是我们越家,皇后只能出在镇海越氏。”
于是,沈越嫁了,成为了太子妃。
后来,她试图弥补。
可蕴仪只是淡淡一笑,眼底却藏着刺骨的冷。
“长姐仁慈,妹妹……感激不尽。”
她一直都在怨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