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越在养心殿住了多久,前朝后宫就沸腾了多久。
自她表明身份起,皇帝就日夜陪着她在养心殿,再也没踏进后宫了。
皇后被废,太后病重,宸妃虽然管事,但是对皇帝的决裁也从不置喙,其他妃嫔一月都见不到皇帝,自然心里都憋着火。
如今都传刘月狐媚惑主,把皇帝勾的不成体统。
沈越窝缩在皇帝殿里,也不用跟她们打照面,只听说宸妃那边天天都有妃嫔抱怨,她是个好脾气的,一一都哄好了,还压制着嫔妃不许过来惊扰和皇帝。
大家都夸宸妃比废后更适合当皇后,贤良又宽宥下人,御下有道,妃嫔无一不心悦诚服她。
沈越当时在看册子,听到这些也只是笑笑,不当回事。
伺候的宫女见她无聊,就拿一些皇帝这些年的丰功伟绩给她消闷。
不过都是歌颂初登基时的壮举,没有开辟疆土,没有广纳贤才,近些年更没有励精图治。
还真是失望啊。
沈越又看起这些年朝堂分布,发现皇帝一味打压老臣,扶持新势力,重用寒门子弟,武将都是重用新起之秀。
虽然赚够名声,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新臣缺乏实务经验、无根基,一旦若边关告急、国库吃紧,或是……风雨欲来,这些新臣绝对无法独撑大梁,立即倒塌。
近些年逐渐显露弊端,可见那群老东西已经按捺不住,无法忍受被打压的日子。
只差一个契机。
正值皇帝下朝之际。
他大步跨进殿,脸上还带着怒意。
沈越赶忙带着宫女行礼:“奴婢拜见圣上。”
周玄颐上前拉住她的手,挥退其他下人。
“在我面前,不用自称奴婢,你是我的原配正妻,也会是我的皇后,不许你自贬身价。”
沈越不动声色的抽身出来,给皇帝沏上一壶热茶。
“圣上刚刚进来怎么一脸怒意,可是有人惹怒了你?”
“无非是那些臣子,特别是礼部那些老东西,又上折子,竟敢说朕留你在寝宫是不合祖制,说我们白日宣淫,真的管到朕的房事来了!”
皇帝连连喝下几杯茶下肚,可见是气的不轻。
虽然她们一直是分殿而睡,但沈越如今的确身份尴尬,无名无分,待遇又堪比皇帝,想另外拨个宫殿住还没有品级可封。
“圣上,不若就将奴婢发回……”老家吧,这句话还没说完。
周玄颐轻轻抵住沈越的双唇,眼神不悦:“你可不许再说出离开我的话,我想了想,阿越,不若你先成为我的妃子,等我稳住那群老东西,再慢慢把你升为皇后。“
他话语满是歉意,语调温柔,说着就拥她入怀。
沈越沉默着,也知道没有自己拒绝的余地:“你定吧。”
皇帝于是火速叫来内廷司,定下三日之后的封妃大典,要求是宏大规模,堪比封后。
封号明,贵妃品阶。
内廷管事惊讶,一朝两个贵妃,从未有过,不过皇帝霸道,从不让人置疑。
退下时,沈越突然兴起,想去内廷司选些典仪上用的珠宝头饰。
皇帝也是百般宠溺,随她去。
总管太监头低了又低,心中刷新了对这位明贵妃的受宠程度,史无前例。
去内廷司的路上,沈越与这个总管太监装若闲聊。
“黄公公,在宫里从事多久了。”
“回姑娘,已经二十年之久了。”
因着还没正式册封,黄公公还是称其为姑娘。
“我想知道,宫里这些天是不是一直对我不满,说我一直霸占圣上,狐媚惑主?”她声虽然音轻软,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
黄公公脚步微顿,额上渗出细汗,拿不准这个姑奶奶到底要干嘛。
只能恭敬回答:“不是,没有的,我们内廷司没有听到这些谣言,姑娘善解人意,又会体察圣心,自不是那种人。”
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哪想到这个小姑娘眼珠一转,又道:“那这些天,圣上的起居注你是如何记录的?”
“啊?”黄公公是真的不明白为何又突然提起这件事,“自然是常规矩记录。”
“圣上一月未曾踏进后宫,公公想必是知道的。”她顿了顿,“但是圣上夜夜召我,公公想必不太清楚,可要清楚记录,不要误了差事。”
“姑娘,此事还需圣上确定……。”
黄公公话音刚落,沈越噗呲一笑。
“公公,我劝你,还是不要用房事叨扰圣上,他今早还因为礼部多管此事而大发雷霆呢,你若想验证,随便找个养心殿的宫人问一下就知,我与圣上共处一室,烛火亮到三更天,叫水不停……黄公公是聪明人,应当要善解人意。”
烛火亮是因为二人共同看折子,秉烛夜谈,至于叫水,喝的怎么不算呢?
少女笑容更加灿烂。
黄公公声音微颤,他低下头应承着:“老奴明白了,姑娘确实夜夜在陪伴在侧。”
深宫二十年,他懂得识时务为俊杰。
沈越点点头,二人同去内廷司取完她想要的东西。
回来的路上,却突兀的撞上宸妃銮驾。
宸妃,不,应该是宸贵妃,她的仪仗浩浩荡荡的迎面过来,八名太监抬着一顶鎏金绣凤的步辇,四周宫娥执扇捧香,排场之大,连地上的影子都显得格外威严。
步辇上端坐的女子一袭正红色蹙金绣凤宫装,发间九凤衔珠步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沈越连同其他宫人一并退至路边,恭敬跪好。
哪想銮驾停在她头上,一道温婉声音响起:“刘月?”
“回娘娘,奴婢正是刘月。”
沈越只觉一阵香风拂过,轿辇落下,宸贵妃居然亲自将她扶起。
“我已得内廷司上报,以后同为姐妹,无需多礼。”
沈越这才抬头看向宸妃,她笑容得体,眼神却疏离。
“娘娘抬举了。”
她没料到在此处会碰到宸妃,这条路,与后宫寝殿尚且还有些距离,嫔妃聚集也不会来此。
“无妨,我本姓向,宫里姐妹大都叫我清清,你看着叫,上次懋勤殿一别,可愿随我到凉亭一叙。”
她指了指宫道旁边一侧供人歇遣的小庭院,沈越也正好有事想问,二人便携手而去。
宸妃叫其他下人守在远处,她才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子。
二人的眉眼的确神似,但她到底年华老去,又经过生育,没有十八时的清澈透亮了。
“看来,你已经做出选择了。”向清清冷漠着,没人在的时候,她不需要那么温和贤良,甚至有些尖锐。
不过沈越放下心来,从头演到尾的人,才可怖。
“奴婢别无选择。”
“说来也是,三年前,本宫就知道圣上对这张脸的执着……刘姑娘,你如今年华正好,恩宠无限,我提前告诫你,不要把手放在无辜之人上,尤其是稚子,否则,废后就是你的下场。“
向清清半是威胁道,她说的是百日宴一事,她当时已经看明白背后始作俑者是皇后,小宫女不过是替罪羊,不过饶是如此,她·还是要好好警告一番,以后同为嫔妃,肯定免不了竞争为敌。
她不希望以后的劲敌把恶毒手段放在小孩子身上。
沈越不语,反而突兀的问起:“娘娘,棉夏如何?她还活着吗?”
这几日,棉夏的供状已经呈上来了,吐露的都是继后这些年实打实的做的恶事,元后身死的罪证链,也看似完美无一漏洞。
可她内心总隐隐不安。
皇帝没有了当初的愤怒,将继后废弃囚禁,其他事宜都全部交给宸妃处理。
而棉夏作为首告继后的功臣,原本按照皇帝的个性,怕是要死无全尸。
可她们同寝多日,渐渐生出了感情。
“本宫已经让她假死脱身了。”向清清也不瞒着,随后她又冷笑:“怎么,你以为我会杀她灭口?”
她不屑于阴谋诡计,若不是沈蕴仪敢动她的安儿,何至于如此。
趁着皇帝的注意力全在新欢上,将此案盖棺定论之后,她就将棉夏暗中遣返回家,作为后宫如今的掌权人,这种事情还是轻而易举办到的。
明日,内廷司就会上报棉夏重刑过度暴毙身亡的消息。
“娘娘好手段。”沈越心下佩服,向清清不愧是命薄中的女主角。
片刻后,步辇重新起驾,浩浩荡荡的队伍驶向宫道,蜿蜒向着远处而去。
明日册封大典在即,宫女太监为沈越整理服饰,因为匆忙,许多东西不甚合身,皇帝索性开国库,将稀世珍宝统统拿出来点缀,就连他自己,特意亲自参加典仪增添荣光。
众人感慨恩宠罕见。
沈越麻木地被仪容宫女们摆弄,册封之后她就需要侍寝了,几个礼仪嬷嬷也候着准备交代规矩。
她想着下午与宸贵妃的碰面,总感觉话语中有何信息被遗漏。
她相信此番碰面应是偶然,若是刻意,这些天宸贵妃早就可以来养心殿偶遇了。
而她话语中也不见敌意,只是单纯的告诫,不许手段恶劣,残害无辜之人。
否则下场就跟继后一样……沈蕴仪。
沈越突然猝不及防的想到,那条宫道,去往的可不就是继后如今被囚禁的冷宫!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她猛然提起裙摆向外头冲去,也顾不上撞翻一排托盘的太监宫女。
晚上的寒风如刮人刀子般,可愣是让人感觉不到疼一样。
沈越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到达景仁宫的。
她跌跌撞撞到正殿门口的时候,正好里头传出杯盏落地,瓷器砸碎的声音。
宸贵妃冰冷的声音响起:“你再恨毒了我,也是皇帝要杀你,与我无关,也是他,给你下的绝嗣的药!”
沈蕴仪瘫倒在地上,呜咽声,啜泣声,将她最后的体面给剥夺。
她喃喃着:“我不信,我不信!他曾许诺我正妻之位,曾说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种誓言,我也听过,事实就是他为了能求娶到你嫡姐,给你下了绝嗣终身不孕的药,这么多年相斗,我可怜你。”宸贵妃的声音透露出心酸悲凉。
“可是,真的不是我杀得姐姐,真的不是……”
最后关头,沈蕴仪还在为自己辩解。
宸贵妃似乎是有些不忍,带着贴身婢女退出殿门,双目紧闭,疲惫道:“这么久了,毒药入喉,回天乏术,最后的时间就留给她自己吧,一炷香之后你们再进去收敛遗容。”
她终究还是不想见到宿敌痛苦狰狞的面貌,即使她一年前步步为营,费尽心思再次进宫的目的,只是为了杀掉沈蕴仪。
等到真正目的达到时候,又觉得兔死狗烹。
“是。”随从的人搀扶着宸贵妃出去。
她们刚刚了结一个贵人生命,心有余悸,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竟无一人瞧见倒在花坛旁的沈越。
她才踉跄的进入正殿,因毒药发作,沈蕴仪痛的满地打滚,满殿的陈设被她全部推倒稀烂。
毒药发作迅速,昔日端庄的脸上已经枯瘦,眼睛赤红着,七窍隐隐流出些许黑色血迹。
见到来人,沈蕴仪的视觉已经被痛的麻木,就连思绪也分不清从前今日。
她颤栗地扯住沈越的裙角,轻声问:“姐……姐姐,你来接我了吗?”
大片血迹流淌出来,她随时都能死去。
沈越扑过去接住她瘫软的身子,心脏似乎被狠狠揪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余留眼泪不停地落下。
“是我,蕴仪,对不起,姐姐来晚了。”她拿出帕子,轻轻拂去妹妹嘴边的血沫,刺眼的红,绵延不绝,怎么擦都擦不完。
沈蕴仪纤细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像是要抓住什么:“对不起,姐姐……那天,我只是不想让你生出小孩,我没想害死你,对不起……”
女人呜咽着,像三岁的小孩,痛苦又倔强,血水混着眼泪。
沈越将她的手笼在怀中,像哄小孩般,轻轻抚摸她的面容,大颗的眼泪从脸上滚落在幼妹的发髻中。
沈蕴仪被极致的疼痛弄出幻觉,她娇俏的笑着:“姐姐,你看,下雨了呢!”
她鼓掌欢悦道:“下雨了,姐姐最喜欢的风雨兰开的可好了,我要采一朵,悄悄放在她的书房内,不让大家知道。”
年少时,沈越总会被沈父压着读书,读的不止三书五经,还有琴棋书画。
沈家只出一位嫡长女,沈父母要强,不仅让沈越在女儿之辈中佼佼胜出,更要比男儿强上三分。
不止女德要学,就要政治学问也要出类拔萃。
那时候,沈越仿佛世界被割裂般,上午见识世界宽宏伟大,下午却要视男人为天地。
她心中的不忿和怨气,总是与日俱增。
唯独一身戾气,在见到书中夹杂的风雨兰花消散大半。
此花有傲气,只盛开在大雨过后,而且需在风雨过后的片刻,才是盛放最美的时刻,随着时间消逝,花瓣渐近枯萎。
暴雨无度,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若想采下此花盛开最艳的时候,只能苦守一场暴雨。
沈越喜欢这种花,但是没有时间和契机去得见这样盛开的样子,越母也不喜她侍弄花草。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每次京城大雨,她书房的书页中,总会夹着一朵盛开的风雨兰。
美丽正盛。
那时,她以为是打理书房的丫鬟所为,没想到,居然是幼妹。
沈越的妹妹很多,沈父钻研生子秘方,从不肯放弃生下儿子的执念,直到现在,还不停地有新妹妹降生。
可她的记忆里,只有蕴仪才是最小的妹妹,因为她是沈府一众千金中身子最羸弱,娇小的一个妹妹。
说话声音也是最小,如蚊子般小声。
沈越一视同仁的照顾着所有妹妹,在最有限的程度教妹妹读书识字。
她用不上的金银首饰,绫罗绸缎都是分给妹妹们的,对于最小的幼妹,也会格外留心照顾。
不过,也仅此而已。
直至大婚,她为了权势,为了凤位,抢了妹妹的夫君,掠夺妹妹的爱情。
沈越一路走来,愧对于太多人,可唯独此刻,面对于幼妹,她才真正开始后悔。
懊悔和罪恶,还有数不清的回忆随着疼痛,在记忆深沉,翻涌滚烫。
“蕴仪,是姐姐对不起你,是姐姐的错,是姐姐没有保护好你,一切都是姐姐的错……”
沈蕴仪不知哪里生出力气,居然坐起来:“姐姐,你知道吗,我真的恨你,在府里的时候,你就看不到我,我是一群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我每次都想获得你的关注,但是你都太忙了,不过还好,父亲让我们这些庶女待选,是在京城为人妾还是出京为人/妻,嘻嘻,我选了宁王,为妻为妾有什么要紧的,你注定是成为皇后的,以后朝拜的时候,我能远远看你一眼,便心满意足了。
可是后来,你的心上人不中用啦,你居然要与我共事一夫了,所有人都告诉我,我应该要恨你怨你,我也确实恨你,可是心中总有一股隐隐的窃喜,我想,与你为敌,你总算能瞧见我了。“
女人说出一长段话,边说边吐血,肉眼可见生机全部消退,她回光返照,轻轻缱绻起沈越的青丝,像少女心事般诉说。
“你们新婚那天,我给你下了毒药,嬷嬷说,那是应该的,我恨毒了你,有一个声音也告诉我,我应该恨你,可是……那个毒药,我根本就是下给宁王,他那样的一个虚伪君子,怎么配得上你!
后来,有那个声音一直骗我…阿姐,我搞错了,我把对他的嫉恨以为是喜欢,把对你的崇拜以为是嫉妒,我从头到尾,都错了……“
沈蕴仪眼眸清亮,记忆回到从前在沈府的日子。
嫡长姐如盛日般明媚,上到政治谋略,下到诗词歌赋,无不精通,府内女子总是追赶不及,渐渐视她为高高在上的存在,无人近身。
唯独心思敏感,总能察觉长姐神色漠然的面孔之下,不为人知的一面。
长姐私下喜欢狸猫,素净长裙下会暗藏几根猫毛。
会因为课业繁重在无人之下发泄哀嚎,会因为夫子言论暗中翻白眼,表面却恭敬有礼。
会喜欢女儿家的事物,却总是板着脸,端庄持重。
幼时想超越长姐,长大后,却总想靠近她,可真正对上面,也会因为不知道说什么而磕磕碰碰,在夜半时分辗转反侧,懊悔没有共同喜好。
长姐如同炽热盛日,而她就是甘愿默默追随的无名影子。
一切都在靠近宁王后陡然失控。
沈蕴仪眼皮越发沉重,气息也越来越弱,似怨似叹:“原来爱到极致是恨,阿姐,这十年来,我变得不像我自己,可是我一直都好想你啊……。”
她还想说,她知道姐姐那时折磨人命的孕吐,日渐消瘦的身躯,也知道此胎被家族投以重望,阿姐没办法也不能打掉,但是没关系,她来,妹妹可以生,只要阿姐的宏图伟志不会死在产房上,那么妹妹死又何妨呢?
可惜。
沈蕴仪缓缓闭上双眸,一滴血泪,从她的眼角滑落,诡异的掉落在沈越手上的玉镯上,血丝渗入,惊起一缕淡淡的玉华,镯子立刻散发温热。
【叮!相思血泪第二滴,至情至性----可续长生】
沈越之前喝下百日秘药的不适突然一瞬间消失不见,整个人也轻盈了不少。
怀中的女子却失去了所有生机,逐渐冰冷,嘴角弯弯,似乎陷入什么美梦之中。
沈越将幼妹放置在床榻之上,小心翼翼的盖好被子,为她梳理好妆容,仿佛跟真的睡着了一样。
一块玉佩从枕下掉落出来,裂痕重重,看得出曾经被人摔得四分五裂过,却又被修复完好,时长被人把玩在手心,散发温润的光芒。
这是沈蕴仪及笄时,沈越送的礼物。
当时图案和心意已经想不起来了,沈越小心翼翼的放在怀中收好。
她已知杀害幼妹的凶手,是那位九五之尊。
可为何一定要灭幼妹之口,想必只有一个原因。
沈越心下了然。
就在此时,鼓声连着钟声,沉闷的响彻皇宫的每处角落。
一声又一声,整整八十一下,预示国丧。
是长康宫的太后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