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挽春辞去原谙后,便乘上车马回府。
车夫牵起马绳,马蹄踏起尘灰飞溅,青石板上惊起似雨打珠蹦的清脆泠泉声,车厢平稳行进。
俞挽春轻轻掀开帷幕向外张望,却见眼前熟悉景象,那日去往寺庙之路上所遇青石拱桥处处坑洼,而今早已修复,拱形青桥弯弯,平面光滑如月明。
再往桥畔两岸扫去,只见岸上青青草,斜阳打斜轻杨柳,随即注意到熟悉小摊。
那是卖书画的营生,俞挽春想到买回去便弃之不管的“门神”画像,有些忍俊不禁,缩回脑袋收起视线。
一缕柳枝轻絮缓缓拭过她的额角,轻柔留依,她下意识侧首,瞥见那卖书画旁边的摊子竟无影无踪。
“住马。”
轱辘轱辘声渐缓直至消失,杨柳婷婷袅袅,依畔柳枝无风自动,柔韧婀娜。
俞挽春下了马车,她敛眸再度行至那画贾摊前。
明亮光晕打在眼前,似乎又徐徐撒下一小片阴影,那本在埋头奋书的画贾察觉到什么,连忙抬起头,“啊呀,这不是贵人吗?”
“你还记得我?”俞挽春挑起眉。
画贾笑眯眯开口:“那是自然,你这一身风度便不是常人,这哪是轻易能忘掉的,何况……”
他不禁叹息一声,“这世上做什么可都不易,这前些个日子可不出了事,人心惶惶的,只是左右迫于生计罢了,便是遭人刺杀也好过饿死一家老小,贵人能买下画来,我自是感激不尽。”
“只是……”画贾摇了摇头,“当初便不该跟那人抢你这桩生意。”
俞挽春不动声色,状似不经意道:“你是指那卖图……”
画贾面色突然凝重,神色紧张起来,连忙压下声音,“贵人,这可不兴说啊……”
俞挽春见他如此反应,便知晓果真出了事。
“集会中事……想来贵人应当比我清楚,唉……”画贾说着便不禁摇头,语气怅惘,“我与他也算做邻家,屋子皆是挨在一起,只是几日前莫名其妙失踪了……恐怕就是因前些日子的事,他这倒霉得……不过捡些不要了的劣等东西……怎么还……”他喃喃自语。
两畔吆喝缓缓盖过他的嘀咕,想来也因他担惊受怕,唯恐牵连到他身上,不敢大声暴露出来。
在他一旁的俞挽春却是听清了。
失踪?俞挽春抬眸:“失踪可非小事,莫非未曾报案?”
“贵人言重了,我们也不过是小民小商,走在哪都是让人吐唾沫的份,况且我们那小地方,便是真死了个人,恐怕官家也是不管的……”画贾自嘲一笑,“早便上了官府,可那衙门怎的说,说是他自己要外出做些生意,这才没了音迹,这……”
“荒唐”二字到底没有说出口,画贾便已闭上嘴,他脸上遍布斑驳的皱纹,似透露出难辨难言的未尽之词的无奈。
俞挽春沉默片刻,莫名想起那日这两人为抢生意,画贾口中说出的几句不知真假的话语。
“那你可知他从何处在捡来那些货物?”
画贾这回可没有回答,而是猛地抬起头,惊疑不定打量着她,“贵人,你为何要问这些……”
这反应如杯弓蛇影,俞挽春料想他这是因那小贩的下场而警惕起来,她沉吟片刻,“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若欲对你不利,眼下可就不会这般跟你聊寻常话了。”
画贾叹了口气,“还请贵人见谅……只是……上京里眼下这个当口,还敢再进行买卖……那些的……恐怕也无需问我……”
他嘴唇动了动,无声做出一个口型,俞挽春心领神会。
轻袖飘然而去,檐前铃音响,掠过涟漪泛起池边人影相照,俞挽春回了俞府,走上各色的鹅卵石路,听到门口守卫唤了声“大人。”
今日时辰还算早,俞挽春刚好撞上俞堂生下朝。
“阿爹……”
俞挽春此次外出可未曾与爹娘讲过,本身心中有事还不觉有甚,只是如今与俞堂生明面撞上,她心中莫名心虚,默默侧过身让过身后的路来。
俞堂生虽说是个将军,但也不是什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他轻哼一声,“你这又是去哪了?”
俞挽春早就锻炼出扯谎,也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本事。
她手拿把掐的凭空捏造事实如探囊取物,“女儿这不是闲得无聊吗?便去了观心亭透透气。”
“哦?我怎么记得观心亭在府西南,你这马车可是从相反方向驶回来的,”俞堂生自然也是当仁不让见招拆招。
俞挽春虽然不大想承认,见怎么都瞒不过去,实在有点头疼。
俞堂生深深看了她一眼,“你还是嫩了点,还想着骗我。”
“行行行,算你厉害,”俞挽春摆了摆手。
“行了,跟我来书房,有话要跟你详说。”
俞堂生此话一出,俞挽春停在原地没动。
“你还想我请你过去是不是,快过来,”俞堂生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随即便转身上了台阶。
俞挽春也只好跟上他的身影,晴照则小声在她耳畔安慰,“小姐莫要担心,不要紧的。”
要不要紧她不知晓,但俞挽春心里清楚,她这阿爹势必要弄些什么名堂出来,她暗自估量着,不久便来到书房。
晴照守在了门口,俞挽春经过一番天人交战,还是默默进了书房。
里面不算得多么敞亮,俞堂生向来混不进仕人之列。
其一便是他出身草莽,哪怕战功赫赫,功绩堪比三公,在朝中地位显赫数一数二,时至今日,亦是不愿弄些装模作样的表面功夫,懒得与那帮子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的文臣为伍。
故而这书房布置可谓是相当的简致明了,除却高堂之上,阿娘亲自泼墨绘成的几幅装潢山水奇兽画,颇为清新雅致。
以及当年他与阿娘共同执笔书就的“知行合一”龙飞凤舞四个大字,便几无奇巧的珍藏古玩。
大多堆积的是兵法奇诡,旁门左道的鲁班墨家机关倒也有所涉及,案上横陈行军路线图,其余便再无其他。
“你在那坐好,可别乱摸,”俞堂生不忘回过头来提醒她,小心他的那些宝贝。
俞挽春除了无奈也没其他想法,幽幽道:“你放心吧,我对你这些快翻烂了的书没兴趣。”
“没兴趣?那你最近看的什么书?”俞堂生扬眉。
俞挽春漫不经心地随便挑了把交椅缓缓落座,闻言不动声色道,“怎么,你还有闲心管我看什么呢?”
“行了,你可别瞒着了,我和你娘能不知道你想什么鬼主意吗?”俞堂生轻嗤一声,“你这是想要练武?”
俞挽春顿时无话可说。
“练武,也不错。”
出乎意料的态度,俞挽春扬起头来看向他。
“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罢,”俞堂生缓缓开口。
前夜窗外雨打芭蕉,人静之时,无端冷风凄寒,帘卷西风,顺着缝隙便一溜烟钻进来。
俞堂生走进来将门关紧,隔去屋外风卷残烟的萧索,屋内烛火未烬,谢月盈身着里衣靠坐床头,昏黄烛晕映出她苍白美艳的疲惫颜色。
“怎么还不睡?你身子不好,还是赶紧歇下来,”俞堂生连忙上前坐在床沿,扯了扯她身上被褥将她裹紧了些。
“满郎……我不能睡,我有事要与你商量,”谢月盈摇了摇头,她抬手轻轻攀上他的肩膀,“这事你必须答应我,否则我睡不安生。”
俞堂生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舒服些,只顾着顺她的意思,“好,我当然答应你,你说罢。”
“……满郎,这些时日你可都看到了?下人说了,小奴儿在看练功之法,”谢月盈阖上眸,温柔光影将她眉眼疲倦冲淡平和,“我们的小奴儿,前些日子又遭了刺杀……”
“小奴儿,她不傻,你懂我的意思吗?”谢月盈微微睁开双眼。
她眼中烛火阑珊,眼神轻飘飘落在窗上无依的月影霜华,沉浮的光影斑驳陆离。
“……你这是在怪我……怪我不该事事瞒着她吗?”俞堂生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小奴儿已经及茾了,可不单单是爱玩闹,她聪慧得很,”谢月盈从他肩上抬起脑袋,定定地凝着他,“我们现在可以一直护着她,可日后呢?我们唯有她一个女儿,身边无人帮扶,你这般样样阻挠,对她又有何益?”
烛火微晃,俞堂生沉默着,良久,“我已为她……”
“不够……”谢月盈彻底坐起身来,惯常端柔的她,眼下字字珠玑,“你敢担保你那些个亲戚心思坦荡?而无鬼胎?你能确保我们走后,独她一人,不会再受迫害?”
“还是说,在你眼里,女子便只能永远纤柔,靠着男子而活吗?”说到此处,谢月盈声音已然不再平静如初,“你莫非看不出,我谢月盈的女儿,自小便不甘心被束吗?你难道想让她步我的覆辙?”
眼见谢月盈便要生起闷气来,俞堂生赶紧低声解释,“我是怕她与我一样太张扬,引了祸事……”他叹了口气,“我从未那般想过,我怎会这么想……”
可他到底是低估了一些人的恶,哪怕他已做出让步,仍旧步步紧逼。
“……别气了……”俞堂生缓缓道,“明日,明日我便告知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