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溪街上,浩浩荡荡的人马连绵延伸至路的尽头,十二花落纷飞,路上行人皆聚集两旁吆喝欢呼。俞挽春钻进人堆里,便见高骏鬃马开阵,锣鼓声阵阵,红绸马上恣谑,朗声伴莺啼,游街队伍迎着满地花谢遥遥远去。
此等热闹场景,便是引得万人空巷恐怕也毫不为过,阿酉担心与她走散,便紧紧跟在她旁边,一步也不敢再乱动。
俞挽春踮起脚尖抬头张望,只是人群拥挤,又有人穿梭其中,不说能让自己看到全貌,若是有人经过她身边,恐怕还会将她挤出去。
她努力保持平衡,却还是被人流撞得左摇右晃,不知是谁不小心绊了她一脚,俞挽春的身形一个不闻,便往一旁倾倒而去。
对周遭一切并无兴趣的阿酉始终默默看着俞挽春,见状下意识迅速握住她的手腕,等脑子反应过来后,手上顿时滚烫起来。
但此刻他也顾不上考虑别的,阿酉又握紧了俞挽春纤细的手腕,帮她稳住身子。
俞挽春憋了一口气,但是总不能强行推开其他人。她心里憋屈极了,却再次被左右的人撞得一歪,又因她与阿酉隔得近,这一次她几乎倒在了他怀里,彼此紧贴相拥,远看便仿佛她被阿酉抱在怀里一般。
她矮了阿酉半个头,倒在他怀里脑袋便刚好靠在他的胸口上。
俞挽春想要站直身子,忍不住双手虚虚抓了抓,攀上阿酉的肩膀,隔着重重叠叠的衣料,手心处传来肌肤的温热,与此同时她也清晰感受到了手下这僵硬紧绷的触感。
她下意识好奇地一戳,阿酉整个人更是僵得隐隐发颤。
阿酉双手无处安放,手足无措,生平再次遇上让他为难至极的大事。
他只好屏住呼吸不敢乱动,艰难闭了闭眼,随即低声下气道,“抱歉……”,他手腕僵直,抬手生涩滞缓地搂住紧紧俞挽春的腰身,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人流,朝着人少的地方逆流而去。
此时一切的感官都仿佛被无限放大,乃至每一次衣物之间不经意的摩挲都如同烙铁一般无法磨灭,随着呼吸起伏颤动,细细密密钻进衣缝之间。
俞挽春能感觉到阿酉试图尽可能地虚握着她的腰身,只是效果聊胜于无。
腰上放着男子的手,这对俞挽春而言多少有点诡异,她心里感到一丝异样,但想到是阿酉,又莫名觉得并无大碍。
终于离开了拥挤的人群,俞挽春感到腰上一轻,阿酉瞬间缩回了手,他站在她跟前,犯错似地垂下脑袋,瓮声瓮气,“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你……”
俞挽春神情不太自然,腰上仍旧残留着一圈方才温热的触感,头顶隐隐发热,仿佛有什么即将冲破钻出。
她轻咳一声,仰了仰漫上桃粉的小脸,“无事,”故作轻松随口道,“这算不得什么,好了……”俞挽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动作有点迟疑。
阿酉已然不敢抬头再看她,闻言也仍旧一副忏悔自责的模样,俞挽春见状心里那分尴尬也逐渐消失,“怎么了?怕我生气呀?”
“……”他微微低眉,轻轻嗯了一声。
他怕委屈了她。
俞挽春看着他身上那股别扭劲,忍不住笑了笑。
“好啦……”俞挽春指尖勾住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阿酉,我们去别的地方。”
阿酉听到俞挽春有意放柔的嗓音,耳尖微红。
暮鼓将近,街道灯光冉起,千盏万盏华灯初上,溪畔亭中光如昼,行人手中大多携花灯归家。
“阿酉,你想不想要花灯?”俞挽春见着一只漂亮的花灯,便提起来,笑着在阿酉面前轻轻晃了晃。
这灯笼呈花苞莲座形,枝叶连理蔓缠枝,层层花瓣包裹的蕊心火光散发晕彩。
阿酉透过灯身,静静看着眼前的俞挽春。明黄光亮落在她的脸上,一笔一划勾勒着她的如画眉目,细腻柔软的肌肤上泛起亮澄澄的光晕,她眼中盛有盈盈清露,流转熠熠辉光。
良久,俞挽春本以为阿酉就要点头,可他竟然摇起脑袋,“时候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府吧。”
俞挽春眨眨眼,她能听出来,他这似乎是在催促她。
奇怪……莫非他是急着有事?
俞挽春这般想着,也不追缠,便将灯笼放了回去,“好。”
路上行人越来越多了,阿酉寸步不离,小心护着俞挽春,将她与其他人隔绝开来,以免她与人发生磕碰。待拐过了一个街角路口,阿酉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俞挽春抬起头来,“阿酉?”
阿酉避开她的眼神,敛着眸子看不清神情,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指尖在虚空轻轻一点,作了个细微的手势。
“我……我再回临溪街看看,你不用等我。”
俞挽春方才的疑惑再次升上心头,她不动声色地瞧了眼阿酉,“我先走算什么事,我在这儿等你。”
见阿酉又欲说些什么,俞挽春抢先开口,“或者我陪你一起去。”
阿酉只好退步屈服,“好,我尽快回来。”
俞挽春打量着阿酉渐渐消失在眼前的身影,微微蹙了蹙秀眉,嘀咕一声,“神神秘秘的,真是怪了。”
人影逐渐变少,提灯凋敝稀零,光亮渐熄,天边暮色缓缓蔓延开来,只余下零星行人而过。
俞挽春见着一个正收摊打算离开的老爷爷,正收拾着剩余几个未曾被人相中的灯笼。
她百无聊赖之下,见到其中一只灯笼,怪道那灯笼颜色正艳,形态亦美,怎会无人看中。
“这灯怎的无人买下来?”俞挽春缓缓开口问道。
那老爷爷打眼一看是俞挽春这个小姑娘,无奈摇了摇头,“这灯笼花了老朽我不少心思,只是可惜了,瑜不掩瑕,不完美的东西,自然就无人看得上。”
俞挽春顺着老爷爷所指位置看去,这灯笼乃是横竖交错的花梨骨架,覆盖着四四方方的丝织纸绢,其上绘有花鸟涂彩,尤为栩栩如生,乌蓝小雀展翼附在花簇中轻歌鸣啼,色彩斑斓而不杂乱,艳而不冶,技艺卓绝,只是可惜其中一角骨架磕破,便成了有瑕。
她觉得可惜,便拿出银两想换来这只灯笼。
“这……姑娘你刚刚可也看到了,这灯笼可是有残缺,”那老爷爷知晓这些个小姑娘喜欢些精致的玩意儿,便忍不住提醒。
“无碍,不就是磕了碰了,这再正常不过,”俞挽春弯弯眉眼。
她接过那只灯笼,待轻轻提起,便撒飘着晶莹的细碎光线。
无边的暗色终究袭来,行人踪迹渐隐,余光即将湮灭,唯她手中那只提灯,在天地间绽放最为夺目的耀光。
阿酉仍不见踪影。
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俞挽春猛地侧身望去前方,便一群巡逻士兵往一个方向匆匆赶去,她心顿时一紧。
“你是什么人?快到宵禁,你赶紧离开此处!”
凭空一道呵斥声传来,“啪嗒”一声,俞挽春手中灯笼坠落在地。
灯笼咕噜哀哀打旋滚了一圈,光亮在暗沉之中无助地晃悠一闪而过,照亮她苍白的小脸。
俞挽春放心不过同样寻去了先前的街道,却被临近小巷口处的景象惊得失去脸上颜色。
晦色深沉如同暗处毒蛇一般蜿蜒至她跟前,丝丝缕缕的血水缓缓笼罩她眼帘,一片血色深深,浓色近朱褐。
往前,是潺潺的血流成河,尸山血海如堕深渊,尸身错落在各处,墙角堆积的断手残臂仿佛深陷人间炼狱般恐怖。
阿酉……他呢?他迟迟未归……
俞挽春春从所未有地慌乱过,她直接忽视耳畔官兵的警告,脚步生风,心中的惊慌在一瞬间覆盖过了惧意,甚至想要去搜寻那些尸身。
好在迈出一步后,她的理智便已回归。
鼻尖萦绕着一股浓郁至极的腥气,比及先前那次集会遇刺,还要令人反胃作呕,难以接受。
她退到角落,见着那些官兵正窸窸窣窣地开始处理现场的血腥,耳边官兵的唾骂声混杂黏糊的血水,让人遍体生寒。
俞挽春无措地抬头向四周张望一番,本不抱着希望,视线却在某处顿住。
窄巷口,一片反光的袖角闪过,俞挽春一咬牙跟了上去。
巷子极深,幽长深邃,月光在头顶开辟眼前一片小小的视野范围,寒意不知何时来袭,从她脚踝处缓缓向四肢百骸处延伸,俞挽春无意识地裹紧衣襟,加快了脚步。
“不要……别过来……”
眼见就要转过一个胡同,从中传出一道平静却掩饰不住虚弱的男声,沙哑不复清亮,语气隐隐颤抖,似乎暗含一丝祈求。
俞挽春深吸一口气,翻涌的心绪在听到他的声音后缓缓平复下来,但尚未放松,便感到一股久违的怒气。
她想都没想便走进了那个拐角之中。
“阿酉……”
当俞挽春终于再度看见熟悉的身影时,她脚步微微一顿,眼前的血色炫目,难言的抽痛如浪潮拍岸般拍打得她心口生疼,心脏被攥紧,让人喘息不过气来的窒息感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