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刘丞相无论如何,都得将今日此事一笔带过,拈轻避重。
自先前刺杀一案过后,这上京刻意粉饰的太平,歌舞升平的康庄盛世不堪一击,朝中见不得人的隐秘便暴露在人前,圣上早已对此有所芥蒂。
而今最为要紧的莫过于处理水患后残余徇私枉法的臭虫,是以刘丞相这番话于情于理,都无偏颇,同样也是圣上心中刺。
前御史哪怕再欲做文章,眼下俨然已不是好时机,接连被刑部尚书和丞相堵了话口,他的脸色沉了下去。
只是天子面前,自然不敢再多生事端。毕竟承元帝虽仁,可不代表能够容许他人忤逆他的心意。
“照爱卿所言,那便派指挥使前去,也可体恤黎民,”黄金旒下九龙盘旋,天子出声,众臣莫不如是,纷赞圣上恩德降福九州。
只是表面上如此歌颂,私下倒也并不影响群臣心怀鬼胎。
惯常暗暗揣度圣上的心思,这外遣江南,可未必是一桩好事,状似有功可图,可实则吃力不讨好。
这好好的指挥使在上京是一言堂的地位,朝中高高在上的陛下亲卫,此等深得信任赏识,却被派去江南,此举实在奇怪。
退朝后,百官纷纷人群散尽如洪水消退。
白玉阶上,张尚书撇见始终沉默寡言,未置一词的指挥使尚未离去,微不可见地叹息一声,缓缓上阶向他问好。
张尚书语气凝重,“寤大人,江南未必安好,此去保重。”
指挥使习惯性地摩挲着剑柄,闻言面色平静,微微颔首是为回应。
三月,桃李浸芳容,梨花皓月吐白蕊,季春芳菲弥浓,春上枝头,是香袭纷来。
俞挽春待家半月,这些时日颇为清幽,除却偶尔与人有所书信往来,倒也无事发生,她乐得有闲心去练练自己的身手。
此外,时值中旬,经过这些时日,俞挽春已有了想法,她打算回到茳州,那个她诞生的旧地。
自她从茳州来到上京,距今已去六年。六年未归,不知野草荒芜。
阿娘早谢家书一封,事先快马送回茳州外家,托人照料一二,算算时间,眼下应已到达闻人氏。
野径长流,蓝天云卷云舒,归雁南飞。
她坐于院中,头顶亭盖延伸似舒展羽翼,将头顶光线拦去,身旁潺潺溪水假山绕亭台。
俞挽春从天边收回视线,却是不禁想起阿酉。
不似如今众人盛传歌咏的岁月,这粉饰的所谓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悄然露出沉疴难愈的腐蠹,久疮不得治,以至流血流脓。
上京已动荡数月,而今俞府也俨然被人盯上。她此去茳州,不知何时能归,掐着手指来数,不知可会有数余年岁不得相见?
俞挽春自知年少情谊难得,便颇为珍惜,只是世事难料,还是不留遗憾为好。
想起先前答应过阿酉做的灯笼,她深感应当提到行程之中,趁着她还未走,便先将这灯笼完工吧。
春日总是如此,庭院之中要比其他清凉一些,让人心旷神怡。俞挽春趁着当前几日未遇风雨,便抓紧时间制起了灯身。
俞挽春做不成太过复杂繁琐的手艺,只是凭着曾经的记忆,做个油纸小提灯罢了。
是以,当原谙再次踏进这庭院,一眼便见到这庭中绿池长汀中央,红砖白瓦亭盖下,滟滟花影随波围绕着那低头编着竹篾的少女。
自风波过去,闲暇之时,原谙与俞挽春便时有书信交往。虽说不大可能恢复得了从前垂髫之时总角之谊,金兰之交再不敢强求,但二人交情还算不错。
知晓俞挽春不日便要离开上京南下茳州,原谙今日来此便是想来亲自见见她,却见俞挽春忙碌着编织灯笼,不禁觉得稀奇。
这等费心费神的体力活,不见得有多少人愿意亲手去做。但俞挽春神情再认真,想来是废了不少功夫。
轻轻踏上池中石阶,惊起游鱼摇尾迅速穿梭,水面清池晃过细长的微小黑影,从水中吐出汩汩的气泡。
俞挽春正在石桌上按着几十条竹篾,放进一只小巧的木质模具,纤指掐着细条一按一压,便使其彼此压实紧紧编织成笼状物。
耳畔处依稀听到除却咕咚水声外的轻缓脚步,便抬起头来,见是原谙,便朝她笑了笑,“原姐姐,你怎的来了,来这儿坐坐吧。”
“听你要走,自然要来瞧瞧的,”原谙身子还有些许孱弱,视之尤觉纤细,细嫩的脖颈上残留一条细长白色疤痕,好在颜色已经淡去许多,并不显眼。
她微微抬起头来,好奇望着俞挽春手中竹篾,桌上还静置其他材料,粗粗一眼略过还见到一张平铺的油纸,泛着着淡淡的细闪。
这般做法的灯笼可不常见,不似上京习以为常的奢艳华丽之风。
“挽春,你这灯笼可不大寻常,”原谙坐在石凳上,忍不住问其缘由。
俞挽春忙活了半天,终于将这竹篾勉强编织成形,她将这笼状竹篾浸没在石槽清水之中,随即取出放置在阳光中静晒。
她缓声开口,“这是我曾经在茳州学来的,时日已久,手法也生疏了些。”
原谙微微怔愣片刻,随即终于想起俞挽春本是来自江南茳州,十岁幼学之际方随俞父俞母回到上京,不久后她们二人才在学堂之中结识。
俞挽春如今应当已在上京久居六年,这六年说长不长,却是实打实离开她诞生之地六年之久。而今匆匆而过,机缘巧合之下,俞挽春到底还是即将回到茳州。
原谙摇了摇头,“莫说是生疏,单凭你方才熟练编织,可比我身旁人都要手巧。”
她不免叹惋,“从前也曾听闻你会制灯笼,只是一直不曾见你做过,而今见到,却是你将行之际。”
这本是无心之言,可俞挽春手中动作却是微微一顿。
六年,她已经离开茳州六年,若说她从茳州带走了什么实打实的牵挂念想,这制灯笼是其一,其他也终究散在曾经的过往当中。
俞挽春恍惚片刻,却是也忘了她分明知晓这手艺,何以这些年不曾亲自动过手。
只是见到阿酉不久后,她便不由得想起这灯笼,从脑海深处尘封日久的记忆之中淘出当初一丝残存的魂魄,忆起当年岁月。
俞挽春突感脑仁一疼,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将灯笼轻放在桌上,停下来手上的活计。
原谙见状,上前轻轻扶住她,忧心道:“你这是怎的了?”
这股子刺痛来得突如起来,如同万千细针直直扎进太阳穴一般,脑袋仿佛即将从中炸裂开来,疼得剧烈,俞挽春顾不上回应,咬住下唇,脸色苍白。
好在这阵疼痛仅仅停留暂时,这来势汹汹的浪潮潮涨潮汐一般,又收敛起气势,虽说仍旧隐隐作痛,但比起方才,已好转许多。
俞挽春轻轻摇了摇头,“无事。”
“你方才看着可是疼极了,”原谙紧蹙细眉,“莫非是亭中凉风吹得太过,惹得头痛?”
俞挽春轻按额头,“或许罢……”她其实也不知晓缘由,这疼痛来得突然,连半分准备都不曾有。
如同揭开了未愈的伤疤,惹了不可言说的罪孽,使得疼痛缠上身,逃不开避不得。
百思不得其解,她只好暂且将之搁置不予理会。
她与原谙闲谈一番,扯了些家长里短,上京糗事,以及一些坊间传闻,不知不觉间心神安定下来,疼痛彻底消失。
今日光线足,这竹篾在日头底下,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干透,俞挽春便将其取回来继续手上的活计。
她往竹编的灯身上小心涂上一层细密的桃油,鼻翼微动,混着竹子的清爽,木头的沉香,以及这桃油的柔和气息,杂糅交织,别有一番清新脱俗滋味。
“挽春,看你这般细致……”原谙不由得莞尔,“可是要送给那捕快?”
这些时日的书信之中,俞挽春不曾有意透露,只是偶尔会不自觉地落下几笔那小捕快的痕迹。
毕竟俞挽春少有对男子刮目相看,更是懒得搭理这些人,是以原谙愈发好奇,眼下更是禁不住调侃一声。
俞挽春闻言面不改色,十分坦荡地点头承认。
不消再多说,原谙便多少猜到了几分,只是想到俞挽春即将离开上京,便不禁替二人感到可惜。
俞挽春小心翼翼将油纸覆上竹篾,一点点细致地将其熨帖在表面,她轻手按压在灯身上,缓缓挤压使之越发贴服。
“对了,挽春,你可知晓上京的白员外不久也要离京了?”待俞挽春将油纸彻底贴上去,原谙忽而开口。
俞挽春微微抬眸,对白员外这人隐隐有些印象,但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来。
“先前那画舫的所迎之人,便是他,白员外白平清,”原谙见她这样子便知晓她定是没有想起来,便默默提醒道。
原谙这一提醒,俞挽春终于想起来了,不过她与那白员外恐怕都未曾有过真正的一面之交。
“他怎的了?”
“他与指挥使似乎要南下往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