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挽春听到指挥使这个称呼心头便一跳,想起自己这近些时日总算不再梦见他,也不大想继续谈及此人,无意道:“原姐姐从何知晓这白员外的事?”
原谙垂下眸来浅笑,但不知为何,笑容看着有些勉强,她声音虚无,轻得近乎缥缈,“听说罢了。”
俞挽春有意岔开这话题,刚巧原谙此时缓言道,“我记得你先前不是讲过,想去找白马寺的住持么?那白员外信佛,临行前要请方丈做法事,那住持平时难得一见,这倒是个好机会。”
白马寺住持……俞挽春想起来了,她先前几次三番想要寻机会去见见这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住持,只是一拖再拖到如今。
眼下虽说她总算暂且不再受梦境苦恼,只是她很快便要离开上京,不若去一遭,也怕届时后悔,去一趟心里总归会踏实些。
待原谙离去后,俞挽春看着手上的小提灯静默良久,默默将其放回太阳底下晾晒。
天色渐晚,黄昏之时明暗交替,直至夜深更漏响起,声声不绝,悄寂无言,榻上人眠酣然入睡。
当眼前白雾朦胧,幻影再现,俞挽春心底一凉,这前兆太过熟悉。
她再次入了梦。
不知可否是这白日里再谈起那指挥使,以至刺激心神,居然又让俞挽春重临梦境之中。
虚幻之境逐渐凝成实景,脸上落下一滴凉意,抬眸间昏暗帘幕被掀开,展现在眼前的是接天雾雨,烟雨蒙蒙,雨滴溅落漾开蒙蒙水汽,青砖白瓦,瓦檐屋缝中向下垂落雨帘风动。
她站在墙角,往后靠了靠,后背抵住了一面墙,白墙瓦灰扑簌簌掉落,环顾四周,建筑熟悉至极。
茳州阡泽县,江南故地。
俞挽春轻轻抹去脸上雨水,但动作很快僵停住,因为她察觉到触感不对劲。
她下意识往地上水洼看去,只见这清浅的水面上涟漪微动,抬手挡去雨丝,见水洼如镜面,投映在其中的是一张脸颊上有着明显婴儿肥的脸蛋 ,腮上透粉,瞧着玉雪明润。
俞挽春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眼前伸出两只胖乎乎的白嫩爪子,这让她彻底接受现实。
她而今不但是在梦中,而且还回到以前孩童的模样。
做梦便罢了,身体怎的还缩水了……
俞挽春正纳着闷,忽闻背后声响,她下意识回过头,却只见背后雨绵绵,水雾氤氲万物,街巷阵阵清泠雨滴,扬起细密连绵的似青玉珠翠轻袅的玼碎音。
只是这雨势悄然变大,本是轻柔的玉盘成珠声逐渐变得尖锐,仿佛援枹而击愈演愈烈,来自四面八方的雨声使得她如陷混沌,分不清东南西北。
俞挽春只是微微动了动双腿,一道破竹之声爆破在半空,刺痛振鸣双耳。
她尚未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甚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身后凛冽的风声便裹挟浓烈的血气将她笼罩其中。
俞挽春脚下酿跄撞进墙角,虽说没有撞到脑袋,但她还是忍不住蹙紧眉,
什么玩意儿?
“抱歉……”撞到她的罪魁祸首显然也是个孩子,声音清澈纯朗,尚且还透着一股纯真的稚气,听着似乎比她还要无措茫然。
俞挽春眉头蹙得更紧,却嗅到身后孩童身上传来的几乎凝为实质的血腥气息。
雨帘连绵未曾断绝,丝丝缕缕的水色与血意交织氤氲开来,浓郁血气弥漫,潮湿,粘稠,洇湿的腥甜直冲头顶。
受伤了?俞挽春近来对这血味实在敏感至极,她忍不住想转头,但她身体被束缚,只能艰难地侧首看到那人鲜血淋漓的胸口。
明明与这人未曾谋面,可仅仅是一眼,俞挽春便觉得心口钝痛难忍,仿佛被人扼住咽喉发不出任何声响,窒息感使得她大脑空白一瞬。
“滴答滴答……”
雨滴潺潺,珠裂玉蹦,镜花水月似的梦境脆弱坍塌,寸寸湮灭,不留一丝残留的余痕。
脸上凉透,俞挽春午夜清醒过来,抬手摸到眼角,感到一手湿意,再俯首,见枕角湿润一片,原是梦中无声流泪,狼狈满面。
烛火已灭,室中未闻一丝声响,死寂得可怕。
俞挽春努力试图回想,却又想不起梦中发生的一切,只能依稀忆起那烟蒙蒙的雨,幽幽清雨小巷,湿漉漉的水痕,以及来不及看清便陷入迷雾,似重重远山拦去视线,半掩半遮望眼不得见。
她轻抚心口,感到尤为郁闷。
天亮,今日仍旧好天气,不曾有雨。
俞挽春趴在案上,手上提着笔左右下不了手。
她忍不住轻叹一声,嘟嘟囔囔,“我该画点什么……”
这油纸灯笼如今做得大差不差,这几天来,俞挽春却是苦恼于这油纸上的图案。
因着跟随阿娘耐着脾性习了一通,俞挽春也算画得一手好丹青,她当然可以任自己的心意而来,随意蘸墨在表面绘上像模像样的山水。
可这是远行前赠予给阿酉的手信,她不想就这般泛泛沦俗。
俞挽春缓缓放下笔,在左右为难之际,听到屋外晴照的通传声音,“小姐,你的那位……咳小公子求见。”
她闻言脑袋里顿时有了主意,来了精神,赶紧出声,“快把他请进府里。”
俞挽春在院中静候,不消多时,虽然不曾听见脚步声,院门却被推开。
阿酉踪迹总是如此无形,她早便习惯阿酉的悄无声息,也对于事先察觉到他的动静不抱有希望。
俞挽春从石凳上起身,转过来望向那人,“阿酉。”
阿酉似乎没想到俞挽春会出里屋,在庭院中见他,不免受宠若惊。
俞挽春却不管他,朝他轻轻招了招手,“阿酉,快过来。”
阿酉顺从地加快脚步,走到她身旁,随即默默取出由淡黄的桑皮纸包裹的糕点,递到她眼前。
“听闻近来上京流行这糕点,”阿酉笨拙开口,“你喜欢吗?”
送到面前,哪有不吃的道理,俞挽春也没有仔细看,便将糕点收下,“喜欢,当然喜欢,多谢你惦念我。”
话落,她便指着桌面上静置的小提灯,朝他眨了眨眼,“阿酉,快看看这皮纸,你觉得这上面画些什么为好?”
阿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却是在看到那灯笼的瞬息,整个人身形顿住。
俞挽春暂且没有注意到阿酉的异样,只是嘀咕道,“我想送与你,只是不大知晓你喜欢何物,”她仰起脑袋,“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你自己提笔画的,最合你自个儿心意……”
话未完,俞挽春仰起脑袋便瞅见阿酉的神情有异,他眉眼恍惚迷蒙,薄冷的三庭五眼仿佛罩上一层扫不清的雾气,似出了神,深陷泥潭。
这反应着实怪异,俞挽春轻轻唤了他几次,阿酉却还是久久无法恢复正常,仿佛画地为囚,不得挣脱牢笼。
她忍不住提高声音,抬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阿酉……”
阿酉身形一顿,终于隐去隐晦的暗影,暴露在明亮的光线之中,如见天明眉眼舒展开来。
“阿酉?”
俞挽春微微歪头,举起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她见他清醒过来,松了口气,望进他的眸中,俞挽春又微微怔住。
太锋芒,也太过直露,与先前阿酉受伤失去意识的那一夜,直白裸露的眼神不遑多让。
经过这些时日,俞挽春自然知晓,她眼前这个捕快,仅仅是在她面前呆板纯情,绝对不是那等子毫无威胁的愣头青。
相反,阿酉内功深厚武功高强,先前教她学武,甚至连阿爹无意中瞥见他,都勉强地认可了他的身手。
他年纪轻轻,拥有这般不凡的能力,自然不会简单。
只是,他在俞挽春面前,向来掩盖自己周身锋芒,一丝戾气也不曾外泄,是以俞挽春纵使知晓眼前捕快非常人,她也早已习惯将他当成一个普通人来看待。
将阿酉平日来的温驯平静当成了惯例,而今骤然再见到锋芒毕露的他,俞挽春实在不大适应。
也不知这油纸灯笼是如何刺激了他……
好在阿酉见到俞挽春的反应,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垂下脑袋,“吓到你了吗?挽春?”
“抱歉……我不是有意……”阿酉断断续续开口,声音逐渐苍白无措,他小心翼翼,不知为何,此刻他的声音掺杂进几分颤抖,眉眼不安地蹙起,似乎有些痛苦,“……挽春……你别怕我……”
俞挽春听着心里觉得不是滋味,不大舒服,缓缓摇了摇头,“没有,我哪这么容易被吓到,你方才可是想到了什么?”
阿酉抿了抿唇,轻声,“……嗯。”
俞挽春没有过多纠结这些,将画笔递到他手中,“呐,画吧。”
阿酉不自觉地握紧笔杆,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指尖缓缓触及油润的纸面,忍不住轻轻颤了颤。
笔墨晕染,油墨轻蘸,没过狼毫,执笔不轻不重地涂抹过纸面。
俞挽春低下脑袋凑过去,静静观赏纸上的绘画,这线条流畅自然,颇有一股清隽的轻逸之风,入眼便觉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