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比忒·斯诺快步走出静音室,她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她,但她恍若未闻的坐上了回程的天马。
指缝穿过天马背脊上光滑的毛发,芮比忒才冷静了一点。
现在后悔也没用了,所有人都看见是她发疯砸坏了仪器。
芮比忒想,她应该留下来道歉的,并主动收拾那些沾着夏铎·德雷斯顿血液的碎片。可现在事与愿违,她做了最不应该做的事情,无礼推搡走所有事外的哨兵,甚至与他们拳脚相向……
她把自己关进诊疗室。听到有人敲门,她想大吼把他们赶走,自己蜷在桌子下哭个痛快。
太失望了,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向导小姐。”盐鸟从窗户里翻了进来。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像只无孔不入的蠕虫一样恶心吗?
芮比忒有点被他激怒到了。
事实上现在就算是片叶子飘进来,她也会雷霆大怒。
“我好得很~一切正常~你不用特意来看我。”
“你都做了什么?”盐鸟问,他踩到了地上摔碎的黄色药剂。
“我搞砸了。”
“静音室的那些仪器……”芮比忒立刻张望四周,确定这里只有他们后,才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几天来一直在抽走夏铎的血,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所以我失去理智,把它们用身体砸坏了。”
见盐鸟对她的话没有反应,芮比忒补充道,“我很抱歉,我想我已经没办法继续留在灰塔了。”
“今天是第几天?”
“我猜是我治疗夏铎的第五天,今天是夏月十三号。”
“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月,过得太漫长了吗?”他问。
芮比忒烦躁的摇了摇头,他怎么会有这种错觉?
一想到夏铎令人皱眉的状况,她都嫌这月过得太快。夏铎跟她在静音室初见是上周发生的事情吗?她感觉都过去了整整一百年!
盐鸟无所事事的坐在了靠窗的那张柳条椅上,“绝境智谋生。向导小姐,事情要往好处想,如果你说的仪器确实古怪,他们肯定心有愧疚不敢声张,当一切从未发生。”
“我倒想知道,你还有其他治愈夏铎·德雷斯顿的办法吗?比如还没出的王牌。”
“我没有。”
说出这话时,她感到了自己的心无力的挤成了一团。
“你没有,我有。”盐鸟的话轻飘飘的,像在复述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除非夏铎身上的污染是你带来的,芮比忒的想如果真是,她大可以把怨气转移到别人身上。
“但你要按照我说的做了,多少会失去什么。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对吧?”
“那我会失去什么?”芮比忒问。
她本来就只是坟墓里无关紧要的死人,还能失去什么?
盐鸟做了个短窄的手势,让芮比忒一眼看明白了。
“一点小小的代价,小到无人在意,可能等尘埃落定,你也不会知道。”
芮比忒笑了,“真有意思,你能把一切坦白清楚,再让我行动吗?”
“我是为了你,夏铎·德雷斯顿对我而言也没那么重要,但对你就不一样了。”
他的确不一样,但你非要说出口吗?芮比忒心里怪道。
盐鸟仿佛被一种神采奕奕、强词夺理的光环裹住了。
他熟稔人心,知道芮比忒已踏入圈套一多半了,接下来他只需要把细节夯实,滴水不漏。
……
芮比忒对他的言之凿凿着了魔,她点点头。
“你说的对——无论失去什么,让未来的我再后悔吧,我现在仅仅想治愈好夏铎,非常想。”
诊疗室突然黯淡了,明明窗外还风和日丽。盐鸟从脖子上取下来一条不可思议的项链,他把它呵护在手中。
芮比忒仔细盯着项链,全然被链子末端的幽紫色宝石吸住了视线。
如果这是条放在古董店的正经物什,她就算花光所有钱饿肚子也愿意买下。
“‘阿弗洛狄忒’,天生丽质。”
芮比忒走向项链发出的柔光,她抬头看着盐鸟,“你还给一条项链起了名字?”
“她自诞生就拥有名字,我只是承载她的过客之一。”盐鸟似乎也被宝石的光泽蛊惑了,他迟滞地眨眼说道,“想着你的愿望,虔诚的带上她。”
芮比忒捧起项链,宝石里面流溢着不菲的火彩,不断变幻。
她默默念道,“那我要许十个愿望。”
“你当她是许愿神灯吗?”盐鸟嗔道,拿开了她的手。
“按照我的话,重做一遍。”
盯着一无所有的手心,芮比忒艰难的朝后退了几步。
“我反悔了,这个项链、项链也让我很不舒服,你是从哪拿来的?”
她的拒绝虽还不够坚定,但其中的含意已显而易见了。
盐鸟不肯放弃,他低声挽留,“再试试又不会失去什么,也不可以吗?”
怎么可以!这东西怎么看都很可疑!
芮比忒调整好呼吸,再次小心的走到了项链前,盐鸟以为她回心转意,正暗喜的不得了。
她煞有介事的看着盐鸟,用手托起项链的宝石,然后当着他的面把它整条咽下了。
“嘎嘣!”
诊疗室回荡着宝石破裂的清脆响音。
“你在做什么。”盐鸟一把抽回了手。但太晚了,他拿不回完整项链了。
芮比忒扶住办公桌站了起来,她拿起桌上的水杯开始大口喝水。
“不能吃呀!你快给我吐出来!”盐鸟从后抱住她,想将项链上最关键的宝石夺回。
但芮比忒浑身都是骨头,无论他的海姆利克急救法怎样用力,怎样换位,她都无动于衷,甚至还被他挠的咯咯笑了。
终于芮比忒挣脱掉盐鸟的怀抱,她靠在门上声嘶力竭,“龙瞳水晶?灰塔怎么允许你制造这种伪造品?”
她刚把宝石从喉咙咽下,胸椎与脊骨之间就传来一阵灼痛。她以为自己都要爆炸了。
不会错的,这股自发的澎湃力量与维持整座塔供能的灰塔水晶同出一源。
“她不是假的,她是独一无二的真品。”盐鸟看着芮比忒都快要着急哭了,“即使这样,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一半,反正她在你体内,你也摆脱不了……”
诊疗室的门又被重重的敲了起来,伴随着某人的怒吼。
芮比忒吓了一跳,盐鸟也紧张了起来。
她觉得他不应该紧张,不然显得他们真在做什么见不得的龌龊交易。
“我想这扇门关不了他们多久。”
她看向了摇摇欲坠的门把手,有人正在暴力撬门。
“我想也是,那再见了。”盐鸟蹲在窗框上,依依不舍地冲她——和他的“阿弗洛狄忒”挥了挥手。
一个哨兵紧跟着另一个冲进了诊疗室,他们看芮比忒安然无恙,齐齐松了口气。
首领再次造访了她。
芮比忒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脸,试着幻想他初次来到这里的心情。
但她差点忘了,灰塔是建立在白塔大灾变后,那他肯定是出于希望才建立了这间不会有向导的诊疗室。
“斯诺小姐。”首领严肃看着芮比忒,这让她下意识想到了很多结果。
他难道是来找她兴师问罪吗?
他们最好只是把芮比忒绑回去,盯着她把静音室收拾干净,不然她发誓,她会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些仪器的事情搞个明白。
忽然郄泽尔抚了抚皱纹的眼角,朝她低声下气道,“忽视掉你的负面情绪是我的责任,我向你恳求原谅……”
“什么?你要我原谅你?”芮比忒狐疑的看着众人。
世道变得太快了,她几十分钟前还把静音室任性的破坏了一通,现在首领反而找她道歉。
难道盐鸟的王牌还包括这个吗?
“你最好回一趟静音室,我没有强求你,是夏铎·德雷斯顿他需要你。”首领又恢复了他以往的强硬冷淡。
果然他的人味是昙花一现,世道还不至于变得这么快。
芮比忒安心的点点头,跟着众人又回到了静音室。
除去地上的机器残骸,还有像内脏融化般的血迹,静音室还是老样子。
房间里没有哨兵,他们看起来都被安排到建筑外待命去了,这里因为夏铎·德雷斯顿和他的血变得更加危险,已经无法待了。
首领和她一起穿过了屏障,她担忧地看着他。
“不要担心,我送葬过很多被精神污染的人,其中之一的血当时还溅进了我的眼睛,我现在不还安然无恙?他们比夏铎·德雷斯顿要幸运一点,都死的很利落。”
郄泽尔的阴阳怪气,让芮比忒听的很不快,但她很宁静。
“嗯……”
看到首领,夏铎一瞬间仿佛要从床上起来,他朝他虚浮的伸了伸手。
“真可怜,我想教堂的牧师已经为你做过了临终洗礼。”
“你还认识他们吗?我记得你以前常去那里礼拜,最起码你信仰的神,在这一刻没有放弃你。”
首领很轻很轻的抱住了他的脑袋,他朝他的额头轻轻亲了一下,像在安慰一个睡不着的孩子。
“斯诺小姐,这说不准是你们的最后一面了。”
夏铎看起来很疲倦,他的目光凝结在别处,已经看不到芮比忒了。
芮比忒哼咛了一声,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向导手册第7条:见证死亡,理解死亡,严禁向死亡流泪。
她难受的说不出话,只能像条僵死的鳟鱼蹲在地上。
紧接着她感到嘴里倒涌出一串热乎乎、滑腻的液体。
芮比忒用手捂住。
那是一小捧淡灰色的泡沫,令人作呕。里面好像有东西,她看不清。
“斯诺小姐,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顾不上太多,起身抱住了他。
泪水濡湿了他的枕头,随后夏铎·德雷斯顿意识到自己回来了。
他先看到了一具失魂落魄的骷髅,后为身上恶臭与污秽红了脸。
纠缠在他身上的精神污染凭空消失了。
首领奇异的目光落在他们之间,“幸好这一切发生的不算太晚。”
远处的半空传来爆炸,静音室门大开着,正对着窗户。
夏铎叹了一声,他才意识到自己与外界的联系竟然这么近。
几束漂亮的火花映入他们的眼帘。
“是烟火。”芮比忒说。
她想起来那个因雨被迫留置在齿轮城的夜晚——
夏铎曾一脸骄傲的对她说,向导小姐,你不会知道灰塔夜晚的海岸有多美,尤其到了一些节日,还会整夜整夜的放烟火。
今夜无云是晴夜,很适合放烟花。却没有在过节,这一定是幸运女神在眷顾他们。
她听到夏铎在由衷赞叹,不禁困倦的打了个呵欠,最近以来承受的压力已使她精疲力竭。
然而芮比忒忽然愣住了,像冻结的冰雕一样感到寒冷。
关于海岸烟火,夏铎真的在齿轮城提起过吗?
他们之间是不是早就见过?
“哪个蠢货把船上的货物点着了?敢让老子抓住直接丢到海里喂鱼!”
“报告!船长,那是个黑头发的男人——他跑到太快了!”
……
夜晚也是黑色的,透过树桠间得缝隙。
他看到的天空却是暗蓝色的。
他隐匿在比午夜更要暗淡的树下阴影中。
一只乌鸦在他头顶抖了抖羽毛,警觉的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