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比忒·斯诺感到天突然亮了,其实是有人打开了地窖的门。
熟悉的硫磺味再次涌入她的鼻腔。
来时的门仍开着,她却不打算躲下去了。
“斯诺小姐,他们早就发现你了。”
“即使变成了这种鬼样,他们曾经也是哨兵。”
几双绿油油泛着荧光的眼睛盯着她,这让芮比忒感觉不妙。
他们不再是人类了,自欺欺人有什么好的?
梵思·崔最后才从梯子上颤颤巍巍的下来了。
芮比忒确定这里就是盐鸟前天没让她进来的地窖。
梵思·崔已经不再年轻了。
现在的他如同每一个陷入迟暮的老人一样,四肢无力而又神经质。
所以研究什么“飞升”、追求永生才是他的目的?
可怜的梵思·崔从早年一落千丈的遭遇后,对人性的凉薄与卑鄙了如指掌,使他最终明白到:除了摆脱肉身、“飞升”上界,不然灵魂难觅归处?
芮比忒的心紧张了起来,那么他们抓住了她会怎么做?
不,没人敢动她的。
芮比忒现在是世上唯一存在的向导,在“白塔”大灾变结束二十年后,堂堂正正的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骷髅向导。
“崔医生,你拯救下来的‘哨兵’们在动用私刑,我看到了全程。”
芮比忒慢吞吞的说着。
“噢,除了你没人在乎的,他们对于‘灰塔’早就死了。”
梵思·崔拍了拍他的老烟斗,抬头看了她一眼。
“答应我,保守好这个秘密,怎么样?”
“如何?”
老人又问了一遍。
这让芮比忒觉得,他在心虚。
所以他究竟是哪句话在欺骗她呢?
除了他之外,对于这些经过重生的哨兵,还有其他人在乎。
缄默片刻后,伴着一声凄厉的尖叫,有人从天花板上跳了下来,他挥着一把粗粝的短剑朝芮比忒刺过来。
她不及闪开,趔趄的一下摔在了地上。
虽然躺在地上,头晕脑鸣,芮比忒还是尽可能把能捡起来东西朝他们砸去。
这到底有用吗?能拖延多久?盐鸟会再次搭救她这个搭档吗?
未知的绝望的笼罩在了她的心间。
芮比忒不希望这么快就失去掉她的新心脏。
“哐当当!”
什么声音?
芮比忒试图站起来,拨了拨绊住她的铁链,接踵而至的是手碰到的某种粘滑诡异的液体。
几个人错愕的看着——伸出铁链的玻璃罐在他们四周倒塌脆裂。
“不——”
他们之一发狂的嚎叫了起来。
玻璃罐里的黄色粘液很快淹没了众人的脚。
泡肿胀的肉块滑了出来,漂到了他们的眼前。
非人生物一边朝后退去,一边十分恐惧,他们还意外撞翻了几个酿酒的木桶。
“蠢货!”
这使得梵思·崔怒不可遏,他顾不上眼前的芮比忒,朝每个人的脸挥了几巴掌。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瞧瞧你们做的好事!”
在此间隙还不逃走,除非芮比忒是疯了。
她本能驱使的爬向了通往地窖上方的梯子,那里是唯一通向光明的地方。
永恒之火啊,她希望能借此把噩梦甩到身后。
“崔医生,她、她逃走了!”
“她已经死了。”
梵思·崔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喃喃语道。
"她逃不了多久。"
芮比忒胆战心惊的从白房子里跑了出来。
期间她撞见了梵思·崔宠爱的那个女孩,她为她让开了路,其余什么都不敢做。
事实上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女孩快要被芮比忒吓坏了。
身上披挂的黄色粘液,让她看着像是一具泡在酸蚀溶液里融化的蜡像。
太好了,芮比忒,你活下来了。
她往森林深处跑了几步后,精疲力竭的倒在了草丛上。
树梢是徐徐升起的残日,耳边是啁啾鸟鸣。
只有她从这个世界脱离了一般。
“斯诺小姐,几日来您究竟去了哪里?”
芮比忒听着男人的声音,迟钝的打量着他,像在与另一个世界的鬼魂通灵。
她发出了不自在的嗤笑声。
“我在森林深处冥想,感受自然、恢复精神力。”
真是差劲的谎话。
失踪的人当然有不得不失踪的理由。
她失踪了这么多天,明显是被绑架了!
“实在抱歉,您不用那么怨恨的看着我。”
青年人痛苦的蹙起一团眉毛,额头上细纹浮现,他并没有受伤,伪装疼痛的表情是他面对压力时的习惯。
“事实上我属于斯诺小姐您的亲卫队之一,我叫奥姆。”
芮比忒觉得自己的脸抽了起来。
“亲、卫、队?”
名为奥姆的男人从诊疗室站起,拿出一个类似于金属探测仪的工具在四周扫描着。
“是的,准确来说是全称‘斯诺骨子亲卫队’。”
究竟是怎么回事……
郄泽尔首领那副巴不得芮比忒早日从世界上消失的漠视态度,难道还能私下为她建立亲卫队?
“我是为了寻找‘大灾变’真相而秘密潜入‘灰塔’的调查员,另一半职责是保护您的人生安全。”
“所以你是间谍,难道是从帝国来的?”
奥姆先生很年轻,这张青涩的脸让他完全与“间谍”二字毫不相干,连职业性的温柔都显得有点毫无底气。
“我只能向你透露一点:我绝非黑即白的其他势力之一,还请您安心的接受保护吧。”
“那亲卫队的其他人呢?”
“为了不暴露身份,现在他们伪装成普通职工藏在咖啡馆、杂货店、图书馆之类的公众场所。”
“那……奥姆先生,你们在这里潜入了多久?”
奥姆板正腔调的说。
“和您几乎同一时间抵达‘灰塔’,一月有余了。”
“你们调查进展到哪一步了?”
芮比忒咽了咽唾沫,这个答案对她至关重要。
奥姆灿烂的笑了起来,一口白牙熠熠生辉。
“完全没有进展。”
“完全没有进展”就不必那副理直气壮地语气说出来了……给我跪下来狠狠忏悔啊,笨蛋!
“……”
芮比忒说不出话,她拿起桌上被用泡沫胶带层层包裹的书本,起身想要离去。
夏铎·德雷斯顿已经在静音室等了她好几天了吧。
宛若一条快要饿死的小狗,等待她久旱逢甘霖般的精神疏导。
“您不要这样看着我啊。”
奥姆痛哭流涕的抱住了芮比忒的大腿。
“求求您不要抛下我——”
芮比忒艰难的走向了门口。
失忆的夏铎,被人遗忘的梅莉亚娜,“染上热病”的苏·珊娜·福勒……现在怎么凭空还出来一个毫无用处的亲卫队?
她已经受不了,她要向首领告发,她要和他们一起走向毁灭。
“麻烦请不要缠着向导大人了。”
威尔·布莱兹从门外赶了进来,他抓住不断挣扎的奥姆。
“不!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肯定能查出来什么东西。”
“向导大人忙碌了一天,已经非常疲倦了。现在已经到了诊疗结束的时间了,请你不要胡搅蛮缠!”
奥姆被威尔一脚踹出了诊疗室的窗外。
世界终于平静了下来。
威尔紧张地向芮比忒道歉。
“十分抱歉向导大人,酷暑确实会让人容易激动,下次再遇上这种事,您直接大声呼救,我就在走廊附近。”
“没事,他到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诶?这里好像是二楼吧?
芮比忒担忧地扑向了窗外,二楼下是跳起来冲她挥手的奥姆。
这人怎么感觉不太靠谱啊?芮比忒摇了摇头。
“真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家伙。”
威尔评价道。
静音室与往常有了些许不同,芮比忒仔细地打量着。
总感觉家具崭新的不可思议,难道是被人重新换过?
她关上静音室沉重的大门,将冗杂的世界阻绝在了身后。
夏铎·德雷斯顿被绑在椅子上。
他低着头,看起来疲倦极了,连芮比忒已经把手放在他的额头,准备进入精神图景的力量波动,他都完全毫无反应。
像是生病了。
芮比忒犹豫着要不要趁危深入他的精神图景。
她曾经听说,有位向导不得不为一位哨兵陷入昏迷中为他做精神疏导。
过程倒很顺利,但结果是令这位哨兵患上了难以根治的失眠症,他再也搞不清眼前的世界和梦境孰假孰真了。
她轻轻问道。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威尔?”
威尔咽了咽唾沫,巨大吞咽声在传音耳夹里格外清晰。
“他起初几天倒很平静,直到看到了幻觉,把照顾他的护理人员当作闯进来的敌人,不分敌我的攻击。”
“然后?”
芮比忒点了点头。
“他似乎在静音室里看到了‘某个人’,于是拼命追赶他,开始大肆破坏静音室的家具。”
“应该是看到幻觉了。”
芮比忒的眸子转到了夏铎苏醒的手指上。
“呼……”
他充满敌意的看向了芮比忒,准确来说,是她藏在耳后的传音耳夹。
“我明白了。威尔,接下来我要做精神疏导,为了排除一切干扰源,咱们只能先切断联系了。”
“向导大人——”
芮比忒果断地取下了传音耳夹,并把它立在桌子上,像核桃一样,用拳头狠狠砸碎了。
“你……”
夏铎倒吸一口凉气,诧异的看着这一切发生了。
“看,夏铎,放心好了,你现在很安全。”
她坐在桌子对面,隔着传音耳夹的残骸,专注的凝视着他。
在做精神疏导前,她想跟他商议一件事。
“夏铎,你记得我是谁吗?”
“……”
男人不敢置信的摇摇头。
不记得了吗?
“好,重新介绍一下,我是芮比忒·斯诺,是帮助你恢复记忆、离开静音室的向导,虽然外表上有些奇怪,但我绝对不是魔物。”
“芮比忒·斯诺。”
夏铎凄凉又虚弱地笑了。
“我还记得你,我的情况没你想得那么糟糕,只是刚才……”
夏铎心有余悸看向了被芮比忒砸成废渣的传音耳夹。
“被你吓到了。”
芮比忒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太冲动了,这是头一次对他的目光,她发现自己无法面对。
“对不起。”
幸好这里只有夏铎,不然“骷髅向导具有暴力倾向”的传闻肯定会马上传开。
“没什么。”夏铎扯了扯两边衣袖,它们看起来太宽大了,几乎能塞进去第三只手。
“衣服不合身吗?”芮比忒问。
“不是的,它曾经还挺合身的,那个毛绒兔子你还记得吗?”夏铎紧张地问,看起来毫无自信。
他看起来很害怕芮比忒回答“不记得”。
芮比忒点头,她的视线拂过丝缎般扫过他的上衣。
夏铎编织兔子的线材来自他身上的线?
“不要告诉别人,可以吗?”夏铎苦笑,“不然他们肯定担心我会是个异食癖。”
真是太狠了吧,头一回听说羊毛出自己身上。芮比忒没理由会告诉别人,这是他们之间增进距离的秘密。
芮比忒望了望周围,把手郑重地放在了被胶带紧缠的书封上。
“我想——我们要有——一个新计划了。”夏铎说,一副雀雀欲试的模样。
“救赎之道,就在其中。”
芮比忒点头。
默默翻开书页,指着纸上的六个字——“虚构记忆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