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裴厌城感受到了母亲对他的关爱,可这份情感转瞬即逝。
“我来,是有事求你,嗯,你也知道,你父亲他……我们娘俩见不得人。”裴厌城母亲讪讪的道,这话说出来,她心里酸涩,却勉强自己勾了个笑意出来。
“不过,这都是暂时的,等他安定下来,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们娘俩,你爹,他不坏。”
话语说了一箩筐,让裴厌城帮忙的话却始终没说出口,远处传来一阵阵鞭炮齐鸣的响动,欢快的喇叭声好像搅动了一池死水,裴厌城的母亲拉着他的手道:“你父亲娶了正头娘子,我自然就不被需要了,我想离开这里,找一个不认识咱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厌城,你陪我一齐走,好不好?”
裴厌城呆愣了片刻。
他隐隐觉得母亲说的话有些前后矛盾,可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下意识还是想要母亲的怀抱。
他缓缓的在烧鹅的背上咬了一口,问道:“除了这里,我们还能去哪儿?”
裴厌城母亲捧着他的脸看了看,眼眶中润了一圈水光:“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里,厌城,我听说荆川渡口有船可以出去,不若我们先离开这里,漂到哪里,就以那里为家?”
咚!咚咚!
天边响了一连串的二踢脚,在半空炸开后变作一团灰白色的雾随风飘散。
裴厌城点了点头,将烧鹅包好塞进怀里,“破庙还有些东西,我收拾完了就随母亲走。”
他的母亲嘴角微微提了提,好像舒缓了片刻心中的憋闷:“也好,申时一刻,我在此处等你,你莫要迟到,切记!”
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裴厌城先回了破庙,平日里走过千百次的路,今日稀奇的发现了路边争相绽放的小花开的正艳,怀里的烧鹅,他打算留半只给一同住在破庙的伙伴,另一半留着路上饿了吃。
可他刚走进破庙,就觉出了不对劲。
这破庙虽然荒僻,不过因为屋顶完好可以遮风避雨,住在此处无依无靠的甚多,早晨出门时,他还看到平日里与其要好的伙伴,躺在稻草床上睡觉,一副吃了上顿不顾下顿的悠闲模样。
可当他再次踏入破庙的一瞬间,清冷和着孤寂的意味浮上心头。
稻草被挑的到处都是,用来煮粥的翁被摔碎了,散落了一地,门把手上是新落的刀伤,歪歪扭扭的刻痕触目惊心,他脑子里忽然响起之前在街上乞讨时听到的传言。
传闻荆川地下有很多宝贝,却被一奇兽守护,为了得到那些宝贝有权势的人便四处搜罗青壮年下地,以命相博,徐徐图之。
然而下地的人能平安归来的少之又少,之前还有府衙约束,不会殃及无辜少年,如今,听闻人手远不够用,所以权贵们开始掳掠无家可归的人,毕竟他们的命如同草芥般不值一提。
想到这里,裴厌城心头一动,转身拔腿就跑。
假如伙伴们已经被掳走,他只能尽快和母亲汇合,离开这里才行。
十岁的裴厌城,大约是怕极了,脑海中都是怪兽撕碎伙伴们的身体,然后一口一口吃掉的情景,现下顾不得许多,唯一的信念,只有尽快跟着母亲走。
大树底下无人等候,裴厌城看看天色,想着自己应该是来早了,于是抱着烧鹅又啃了几口,烧鹅凉了,吃起来有些腻,不过经事后的裴厌城觉得这都不算什么,母亲惦记他,他心里就比槐树上的槐花都甜。
等了许久,远处走过来两个人,裴厌城急忙站起来,只见其中为首的,看到他,笑意朦胧,弯腰朝他摆手。
“小兄弟,你在等人吗?”
裴厌城先是点点头,后又急忙摇摇头。
那人扮做可惜的模样道:“不是?那就可惜了,有人托我来接她儿子,既然你不是,我们便回去说没找到。”
说罢,就要走。
裴厌城一听,哪里还顾得上细想,急忙拽住他的手道:“我是,我是,我跟你们走。”
那人回眸一笑,笑容说不出的诡异苍泠,他道:“是吗?既如此,便随我走吧!”
裴厌城点点头,抱着烧鹅,紧紧的跟在那人的后面,亦步亦趋。
这是他到荆川以来走的最长的路,走到他脚都痛了,仍未见到母亲。
他不禁质疑:“母亲在哪里?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那人只重复道:“前面,就在前面。”
前面复前面,前面何其多。
路像没有尽头,人生也是。
但命,似乎有。
很快,裴厌城发现了不对劲。
那人并未带他去什么渡口,而是领他进了山。
山里树木森茂,时有野兽虫鸣,他小腿肚打转,又见不到母亲,心底寒意丛生,怕的不可救药。
他想跑。
脚下却没路,杂草有他一半高,随便一拌,就是跟头。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已经黑透,他们穿进了一宽阔的地方,那是一片被人为铲平的空地,空地的北面是个山洞,里面人进人出不知在做什么。
为首的人领着他到了洞口,守卫看到他来,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到领路人手中,嚷嚷道:“最近送人太慢了,抓紧些。”
说罢就去拽裴厌城。
裴厌城嗐了一跳,看准路口拔腿就跑,可跑了一半,蓦然发现那路口不过是个幌子,这洞四周都是绝路,要么悬崖峭壁,要么荆棘遍布,就连他们来时的路,他也寻不见了。
“母亲!母亲!”裴厌城撕心裂肺。
领他来的人和守卫不禁哈哈大笑,“找什么母亲啊,不会还没断奶吧?”
说着,他走过来,揪着裴厌城的衣领道:“别想着逃跑,母债子偿,你母亲欠了钱还不起,把你顶给我们了,你得在这里,干到死!还债,懂不?”
裴厌城摇摇头:“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
所有的人都在看傻子一样看他,直到他看到母亲最喜爱的簪子从警告他的人怀里掉出来。
他伸手去拾,被那人用力打开手:“眼挺尖,这都被你发现了,那娘们儿借了利钱给丈夫办酒娶妻,最后自己啥也没捞到,还被发现拿身体换钱,糟男人抛弃,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不过嘛,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眼下,她一整天都下不了合欢榻,才勉强还的起利钱,卖了你,也只能微微喘口气,所以你……”
领着他来的人将他的脑袋按在地上,把他怀里的烧鹅拽出来在地上蹭了蹭,塞到裴厌城嘴里:“所以你别想着逃跑,你跑了,她就得死!”
裴厌城扑通一下栽倒在地,嘴巴里的烧鹅无声掉了下来。
有人拽着他的胳膊进了洞,与此同时,他听见洞外的人调笑着说他母亲就是贱,裴厌城气不过,转身跑过去在那人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人吃痛,一拳打在裴厌城的鼻梁上,裴厌城的鼻子瞬间歪了,但是还是拿恶狠狠的眼神注释着说话的人。
守卫见状,三拳两脚将裴厌城打个半死,然后拖着他,往洞的深处走去。
裴厌城一动不动,不知是被打怕了,还是没了力气,总之,双手双脚软绵绵的,任由守卫搓扁捏圆,他都不反抗。
走到一处洞里的空地,这里依山建了许多牢笼,守卫把他随便塞进一间,锁上门,便骂骂咧咧的走了。
这时,才有人围上来。
一个趁机抢了他怀里的烧鹅大口朵颐,一个轻声询问道:“是你吗小兄弟?”
裴厌城本来闭着眼睛,听到声音才缓缓睁开眼睛,面前是一张关切的面孔,豪爽大姐见他醒过来,才如释负重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语毕,又不可思议道:“你怎么也落在这些人手里了?他们打你了?我操,他们连孩子都打?”
不过裴厌城现在一句话也不想说,他接受不了母亲哄骗他,也接受不了母亲一厢情愿的付出,最后落得的这个结局。
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他的心软和天真。
他固执的认为,他从来不是一个没人要的小孩,他有父亲,有母亲,哪怕他们基于什么荒唐的理由曾经抛弃过他,他也从来没承认过,他,裴厌城,是个,没人要的小孩。
但现在。
裴厌城缩着肩膀,躺在地上弓成了虾米。
不远处,豪爽大姐从抢烧鹅的人手里,将所剩无几的烧鹅抢了回来,并缓缓的放到裴厌城面前。
一股凌乱的香气冲击着他的鼻腔。
裴厌城一下子干呕起来。
他偷烧鹅给母亲尝鲜和母亲买烧鹅卖他的画面不断的交织闪现,最后定格在烧鹅的身上,他一把把烧鹅掀开,趴在地上狂吐。
这是认清现实后的无奈,也是他对自己一腔情愿的惩罚。
他,裴厌城,就是个没人要的小孩。
洞里不见天日,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开门将他们带了出去。
豪爽大姐掺着裴厌城走在中间,一行人沥沥拉拉走了很长的队伍,不一会儿,他们听到了叮叮咚咚的声音。
这是一条蜿蜒起来如同迷宫的深洞。
不少人正对着一面墙壁开凿,那上面是棕色的墙体,开凿后,大块矿石散落在地上,被一身汗水的人用竹篓捡起来,然后统一朝洞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裴厌城正在愣神,就有守卫粗鲁的把背篓扔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