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娜被刺中心脏的前一天,马库斯·杜·克卡奥前去探望杰里柯·斯维因。他的安置府邸位于不朽堡垒的外围,现如今连卫兵都懒得巡逻的旧宅。
因被开除军籍,府邸内没有仆从,没有灯火,一股死亡的气息令马库斯深感不适。这种安寂让马库斯·杜·克卡奥十分不自在,甚至联想到当年卡特琳娜在战场上犯错致使家族蒙羞,军队回到不休堡垒觐见达克威尔皇帝,却无人接风洗尘。
通往大厅的走廊墙壁上悬挂着斯维因家族历代的肖像画,杰里柯·斯维因出身于诺克萨斯建国元老级贵族,但早在两年前,有人暗中结社阴谋推翻勃朗·达克威尔皇帝,斯维因发现了他们的诡计,亲自处死了领头的几个主谋——这些人中也包括他的父母。
行刑的场面过于惨厉,但马库斯仍看完了全程。
那一天是卡特琳娜的生日,他缺席了,连带着泰隆一起。
他一直都很满意泰隆的表现,可能是因为他身上没有流淌自己的血,所以根本不存在对他的怜惜与同情。正因如此,泰隆才能成为他的利刃,纵使这把刀被用到卷刃,也仍不需要爱惜。他享受极致的冷静,那种不受情感所困的感觉。
马库斯的目光扫过大厅。这个曾经在恕瑞玛的砂砾之上竖起无数座诺克斯托拉的统帅——杰里柯·斯维因,他披着旧军装坐在阴影中,肩膀上站着一只阴森的乌鸦。
乌鸦突然发出嘶哑的啼叫,斯维因抬眼,用仅存的右手打了个手势,“请便吧。”他知道马库斯不是来看他笑话的,但府里已经没有招待客人的仆从了。
“没想到普雷西典之战会宣告失败。”马库斯点了点头,并没有过多客套。
正是因为这次失败,杰里柯·斯维因被开除军籍。
“我的部队被抽调得一干二净,就算我按计划将敌人诱进陷阱,也会因为孤立无援惨遭碾压。”斯维因闭上眼睛,仿佛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马库斯:“需要帮忙吗?”
斯维因摇头,“最近的战事不够紧张吗?怎么有心情来看我。”
“你手下的士兵们曾是我的战友。普雷西典之战死了太多人,我只能来探望你了。”
斯维因笑了,他肩上的红眼乌鸦忽然飞走。
“军医说你已经不能再与敌军交战了。左臂被艾欧尼亚的刀剑斩断,其中一块膝盖骨粉碎性骨折。”马库斯不留情面地说道。
“嗯。”但斯维因毫不在意,“所以你认为我失败了?”
“我想不到你还有什么方法再为帝国效力了。所以我想再问你一遍,杰里柯,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你的帮助?”斯维因思索片刻,随后站起身来,他似乎有些不屑,但只是一瞬间,“灾难会平等的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
马库斯讪笑:“看来你恢复得不错。”他不理解都到这时候了,杰里柯·斯维因居然还能保持冷静,他在杰里柯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战败者的失落,仿佛失去手臂的不是他。“你说得对,但斯维因家族先我一步,感谢你们为杜·克卡奥家族带来的警示。众所周知,在诺克萨斯,没有价值的人只剩下死路一条。”
斯维因正视马库斯,他能想象到从他回到诺克萨斯,到被开除军籍的消息公布,这些日子里政敌们的指责会有多难听。
他清楚自己被设计了,可他毫不在意。现在,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
杰里柯·斯维因沉声说道:“帝国只是开除了我的军籍,并没有将我驱逐出境。杜·克卡奥,我认为你的担忧实属多余。贵夫人与黑色玫瑰走动颇深,想必家族的复兴也与之脱不了干系。我被诡术妖姬害惨了,但愿灾难能放过你。”
马库斯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多年前卡特琳娜没有顾及被指派的目标,单独潜入敌军营地越级处决指挥官,那一天她成了马库斯的耻辱,也是那天,杜·克卡奥家族开始走向衰败。如果没有索莱安娜与黑色玫瑰背后的联系……杜·克卡奥家族绝不可能复兴。“你的意思是……”
“黑色玫瑰的首领没有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她像一只幽灵出现在各个地方。你以为你们殊途同归?其实她比想象中的还要难以捉摸。”
“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话题。”马库斯的目光扫过对方空荡的左袖,他在来之前问过军医,军医说:杰里柯·斯维因所受的伤无法靠手术治愈。
但此时此刻,马库斯并没有看到他预想中的颓丧、溃败,或是接受施舍的动摇。杰里柯的眼睛依然锐利如刀,仿佛失去的不是一条手臂,而是仅仅甩掉了一副破损的臂铠。
马库斯忽然意识到,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男人,对失败的消化速度远超他的想象。这种感觉很微妙,仿佛把他带回两年前,那时他不理解杰里柯的大义灭亲,同样的,现在他也不理解——明明任何迹象都表明失败,可他为什么依旧平静如常。
面前的男人是魔鬼吗?还是说,他还有自己看不见的底牌。
“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杜·克卡奥家族会在我的带领下走向最终的胜利。”马库斯转身离去,像是发誓一般说道。
乱世出英雄,多年来马库斯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他见过太多人底层人在战火中淬炼成钢,也见过太多自以为是的弱者被战争这座熔炉化为灰烬。
诺克萨斯从不缺可怜人,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不可怜,真正的强者必然会在烈焰中重生。
杜·克卡奥家族不是一开始就辉煌的,同其他老牌军事贵族一样,这一路上走来并不容易,不过万幸的是他们没有逃离放弃,在“力量即真理”的传统秩序下,逐渐登上权力之阶。
马库斯在青年时便凭借冷血高效的刺杀技艺成为帝国军事核心,作为诺克萨斯史上最顶尖的刺客,他身上肩负着家族的重担。他的人生本该只有刀锋与鲜血,没有温情,没有软肋——直到索莱安娜给他生了两个女儿。
卡特琳娜出生时,他握着匕首的手第一次迟疑了。婴儿的啼哭不像敌人濒死前的哀嚎那样令他麻木,反倒像一根细针直戳心脏,他为此感到恐惧,他害怕,但他会又因为卡特琳娜的存在而感到心安。
他讨厌卡特琳娜,讨厌她遗传自己的红发,又继承了索莱安娜的美貌。
襁褓中小小的她太过脆弱,脖颈细得仿佛用力一捏就会折断。马库斯向来厌恶弱者,尤其是人类幼崽——他们在被割开喉咙前,总会用那双未被鲜血玷污的眼睛望着他,清澈的干净的令他心生厌恶。
他觉得她应该同自己一样,强大,杀伐果决。
第二年冬天,卡西奥佩娅出生,索莱安娜的身体落下病根。与此同时,国王颁布新诏□□扩张至恕瑞玛。
听闻此事的索莱安娜要陪嫁侍女转告马库斯,她会把她的全部嫁妆捐给马库斯的刺客工会,她太清楚恕瑞玛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流沙与毒蝎的国度,更是连影子都会被吞噬的坟场。想要扩张到恕瑞玛绝不是易事,只有充足的财力,才能委派更多的人前去勘探。
“这是一个机会,马库斯。”那年冬天很冷,索莱安娜可以因为刚生产完推脱掉军事贵族们的秘会邀请,但她还是陪着马库斯出席了。那场秘密会议,所有的军事贵族们都到齐了,他们有的带着妻女,有的带着儿子。
会议上贵族们各执己见,激进派认同达克威尔皇帝的决定,保守派却坚决反对送死。
“诺克萨斯没有完整的恕瑞玛地图,这巨大的勘探开销由谁来承担?我们是军事贵族但我们不是傻子。指望着国库出钱吗?还不如多征些士兵,让他们开出血路,但这样就一定能保证成功吗?”
“诺克萨斯人从不畏惧流血,扩张领土本就是要死人的。怎么?担心无法回本?杀人的时候怎么没想着积德啊?”
“国王陛下的召令才刚颁布,这只是计划,计划!难道打仗只需要钱和兵吗!是具体策划,和军事头脑,怎么打,如何打。”中立派贵族拍案而起,“反正最后各族都是要出人的,我们先商议一下准没错,有什么可吵的。”
马库斯始终沉默,他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今早你的侍女来找过我,她说你要把全部的嫁妆捐给刺客工会,看来你有自己的见解。不派商队,而是派刺客,你知道这会给工会带来多大的损失吗?……会死很多人,很多有价值的人。”
“我们要派的不是商人,而是能活着带回地图的刺客。这不是牺牲,是投资。”
她在赌,而她成功了。
马库斯采纳了索莱安娜的意见,同期地下城的布告栏上多了刺客工会的扩招令。他深知任何战争的胜利都是用尸体铺就的,正如杜·克卡奥家族凭着血与汗一路走来一样。在一笔又一笔阵亡抚恤金发放后,马库斯终于得到了一张较为完整的地形图,那上面标记好了绿洲哨站、海岸哨站,以及任何危险的圣所内殿。
在做好一切的准备后,他向达克威尔皇帝自荐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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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马库斯战胜归来,他带领的军队大肆扩张领土,将国界南移了三十里,还占领了恕瑞玛的港口城市乌泽里斯。战争期间,索莱安娜以刺客工会会长夫人的名义捐了不少白银,又利用报刊宣传军事贵族们对人才的渴望与重视。
没过多久,她便被推举为刺客工会的委员。
她带着自己的秘密成为了刺客工会的委员之一,没有人知道她其实隶属于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结社——黑色玫瑰。
但没有秘密能隐瞒一辈子,更何况马库斯拥有身为刺客的超绝敏锐。索莱安娜的野心逐渐暴露,她知道迟早有一天会露出马脚,所以她尽量减少社交,将自己的大部分时间用来陪伴两个女儿。
马库斯不是愚人,他或多或少知晓一些她的秘密,他曾试图说服自己,毕竟索莱安娜的决策总能够让杜·克卡奥家族走得更宽更远。
可她的秘密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担心索莱安娜会同化两个女儿,那么到时候杜·克卡奥家族便会被黑色玫瑰吞并,他不知道她听命于谁,是出于信仰还是出于其他。
无论是什么原因,这对杜·克卡奥家族都很危险。
这种危险是不可控的,黑色玫瑰在历史上曾是诺克萨斯政治事务的中坚力量,通过频繁的秘密集会,来推进他们的阴谋、精进自己的法术,他们在暗中密谋操控数百年,不断吸纳权贵阶层加入他们的行列。
任何一个家族沾染上黑色玫瑰都可以说是走到头了。它会搅乱一个家族,甚至是一个国家。
他不能用爱去赌。与家族相比,任何事或人都必须让步。
直到他重复做了无数个相同的噩梦:血月当空,勃朗·达克威尔皇帝倒在血泊,两个女儿站在黑色玫瑰的荆棘丛中,她们用冰冷的语调齐声对他说:“杜·克卡奥只是暂时的姓氏。”
于是,直到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决心要做点什么——为了杜·克卡奥家族。
“索莱安娜,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们在德鲁涅第一次相遇,你像一个精灵一样闯入我的世界。”晨光透过彩窗照进客厅,马库斯为妻子倒了杯果汁。
索莱安娜低头浅笑,“可你的表情好像要离我而去。”她抬起眼睫,琥珀色的眸子闪过一丝晦暗。
马库斯注视妻子优雅地端起杯子,目光落在她无名指上的婚戒,他看着她饮下果汁。然后接过,问道:“如果重新来一次,你还会选择嫁给我吗?”
索莱安娜抬头,她凝视马库斯道:“会的,我从不后悔。”
马库斯拂过她铂金色的长发,“你会为了信仰放弃我吗?”
索莱安娜的笑容僵在嘴角:“那你会为了家族放弃我吗?”
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壁炉里的火焰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我知道你不是心慈手软的人。”索莱安娜率先打破沉默,“但我有自信,我发誓,只要有我一天在,杜·克卡奥家族即使跌到谷底,也会被我捞上来。”索莱安娜转身背对着他,“这些年,我从未做过伤害你的事。”
“我知道,但我不会再任由你了。”马库斯缓步走近,从背后抱住她。
“你是怎么发现的。”她的声音依旧平稳。
马库斯的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空气里弥散着恕瑞玛茉莉和蜜糖果的混合香气,这是索莱安娜出嫁时的嫁妆,也是每年结婚纪念日的必需品。
“我有个好消息想告诉你。”
“不。我只想知道我们的女儿们最终会为谁而战。”
没一会儿,索莱安娜便感到腹部一阵剧痛,她本能地弓起身子,却被马库斯死死禁锢在怀中,直到鲜血染红她的裙子——她流产了。
“你的身体已经不能再生育了,但我发誓会永远爱你,也唯有你一个妻子。”
他们双手交握,一个指节泛白,一个青筋暴起,却谁都没有先松开。
爱与恨,本不冲突。
“他是个男孩儿。”索莱安娜的声音有些绝望,但她并不怨恨马库斯·杜·克卡奥。
虽然男性继承人才是黑色玫瑰真正想控制的容器,但她如果真的讨厌他,她不会生下卡特琳娜与卡西奥佩娅。她理解马库斯作为家族领袖的底线在哪,也清楚诺克萨斯贵族婚姻注定的悲剧。
她见过他杀人的模样,也知晓他对自己没有杀心,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杜·克卡奥家族的未来,这是政治让步,而非谋杀。既然她还活着,就说明他已经在让步了。
马库斯松开了浑身虚汗的索莱安娜,他轻吻她的额头,缓缓答道:“嗯,但她们一个选我,一个选你,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