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榴第二日一直睡到了将近中午才起床。
昨夜裴鸣月走后,她就到十九的房间来了,十九守前半夜,她守后半夜。
直到拂晓,十九醒来,她又一脑袋栽下去睡着。
“早饭别喊我,午饭前把我叫起来。”
对于主子的嗜睡,十九这几日已经习以为常。
他很自觉地起床把窗户关严实,又把床幔拉下来,然后自己躺在旁边的躺椅上去,闭目养神。
昨夜裴鸣月到访的事情,他并非一无所知,隔墙有耳但也听得不甚真切,只听到好像褚霜的脉象出了问题。
主子没有主动讲的事情,做属下的不该多问。
十九闭了会儿眼睛,没有半分困意,就侧躺着看床上熟睡的褚霜。
昨日她没罚他,还给他上药。
是秋后算账还是压根不在意?
十九心乱如麻。
他发现自己的情绪似乎很容易被褚霜拨动。
他已经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很久了,他就是一个没有情绪的杀人工具。
并不是特立独行,而是干他这一行的都这样。
他们必须要足够狡诈,足够狠毒,才能活下去。
他本来以为褚霜也是这样的人,出于对危险的直觉,他打算在褚霜正式进无生涯之前就解决掉她。
事实上,褚霜的确不是良善之人,但又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褚霜才出现了十日不到,她的行为却总是超乎他的意料。
许多时候,她像一只深沉又狡诈的老狐狸,和她多对视一眼似乎就能把命赔上去,但同时……她身上又带着一些十几岁小孩儿的少年感,清澈得彻底。
或忌惮或心软,或畏惧或佩服,那些情绪在十九的心上转瞬即逝,似干涸土地上没入了一滴水。
这个人总归是比别人特殊些,十九心想。
十六岁……年龄好小,还在长个子吧,难怪吃得多也睡得多。
将近中午,十九下楼去点了几样褚霜喜欢的菜,端上来后又打好热水,这才把床上的人给喊起来。
“小姐,该用午膳了。”十九隔着床幔轻轻拍了拍床头,看见床幔里的人动了动,把寒榴今日要穿的衣裳放在床边,到外间去等。
寒榴坐起来,眼睛眯着,头发有些乱,略带了点起床气,随意扒拉两下衣服,就下床了。
十九很自觉地把洗脸的帕子拧好递给她,然后拿了梳子来替她梳头发。
“别弄小辫子了,麻烦,就高马尾吧。”寒榴想起他昨日编小辫子的手法,不免有些头疼。
十九的手顿了一下,然后轻轻松开那几缕头发,似乎有些遗憾不舍,最终还是拿着梳子给她梳高马尾。
“属下今日的手法已经进步很多了……”他的声音略带了一些不甘,“不信您看我今天的头发,我编了一上午的小辫子,已经很熟练了。”
寒榴转头看他,一个转头就让十九手里握着的头发全都散落下来,披满了肩,垂到腰间。
十九只觉得手里一空,青丝如沙砾般滑落他的掌心,面对那双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眸子,他的心跳又不自觉快了两分。
寒榴似乎毫无察觉,伸手从他背后撩过一把头发,细细端详那小辫子。
确实比昨天编的要好看多了。
二人凑得很近,十九又闻到了那股若隐若现的香,忍不住微微侧过头,咽了咽口水:“主子……您的帷帽其实不太适合高马尾,今日的衣裙若只配个高马尾,也不合适。”
寒榴丢了手里的头发,转身擦手,拿起筷子吃饭:“吃完饭再编个低的辫子,不要小辫子。”
“是。”
最后,寒榴和十九依旧把几乎所有的暗器和毒药都放在客栈里,只带了银钱就去九重楼。
寒榴依旧带着那顶帷帽,换了身玄黑石榴纹暗花重莲绫的裙子,扎了个精致的低麻花辫,依旧带着红玛瑙的手串。
十九换了身简单干练的黑色劲装,几根小辫束在高马尾中,头发微卷,再配上那漂亮的五官,平添几分异域风情,乖乖跟在寒榴身后走着。
进了九重楼,寒榴给三楼的侍女拿了些银子,托她将一个小锦囊交给六楼的雨花姑娘。
昨日他们已经打听到了,雨花是司琴的贴身侍女。
下三楼的平民想直接见六楼的琴娘子自然是痴心妄想,不过三楼的人花些钱见一见六楼的侍女还是可以的。
下三楼的人求见雨花姑娘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中三楼和上三楼的侍从姑娘们个个生的如仙子一般,常有些自诩清高的公子哥儿求见。
雨花拿了锦囊,从中拿出一枚白玉棋子,瞳孔微颤,立马攥进掌心。
“确定是下三楼的一位姑娘,让你把这东西交给我?”
侍女点点头:“是,一位很年轻的小娘子,戴了帷帽看不见脸,还带了一个年轻侍卫,生得很俊。”
“年轻的小娘子?”雨花皱眉,“你,你先下去吧。”
不再犹豫,雨花小跑去将棋子交给屋内调弦的司琴。
“琴娘子……”雨花将白玉棋子和小锦囊一起呈上,“下三楼的一位小娘子带着这东西来了。”
司琴调弦的手顿住了,睫羽微抬,然后伸手拿过棋子和小锦囊,指腹轻轻摩挲。
“把人请到我这儿来。”
寒榴和十九被雨花领到司琴这边里时,司琴才刚调好琴弦,换了要上台的衣裳。
寒榴上前行礼:“在下寒榴,久闻司琴姑娘大名,今日贸然求见,还望姑娘海涵。”
“不必多言,这枚棋子要换什么?”司琴丝毫不拖泥带水,直接问出目的。
她正是而立之年,又在九重楼有一定的地位,身上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沉稳和凌厉。
倒是和裴鸣月如出一辙,寒榴内心想着。
她也不客气了,直截了当:“十日贵宾。”
“雨花,你去安排一下。”吩咐完,司琴再次把目光投向寒榴,“还有吗?”
寒榴回答:“没了,这些就够了。”
司琴把玩棋子的指尖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道:“什么都没了?”
寒榴的答案没变:“麻烦司琴姑娘了。”
“坐吧,一会儿雨花就把东西拿上来。”
雨花拿了一份贵宾请帖,上面印着司琴的印章,司琴示意她把请帖交给寒榴。
淡紫色的请帖,烫金莲花,散发着一点点香气。
里面还有一枚小小的玉牌,雕刻精致,很薄,只有大拇指指节大小,系着材质上好的红丝绳和小穗子。
“这是我的请帖,拿着这个,只要有钱,八楼及以下随你进出游玩,十日后到期。”
“多谢司琴姑娘,我们不会给您添太多麻烦的。”
司琴打量着寒榴,她也看不清帷帽底下的那张脸。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寒榴思考了一下,如实答道:“师徒。”
司琴意外:“她收新弟子了?”
什么样的孩子能被她看上,这也太稀奇了。
寒榴轻笑:“兴许是师父看我比较投缘。”
侍女来敲门了,让琴娘子准备上台。
司琴随即摆手对二人下逐客令:“慢走不送,二位自便。”
现在有了正儿八经可以在中上三楼随意逛的身份,寒榴找侍女在八楼要了两间住十日的客房,然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十九扔到四楼去比赛射礼。
“我的花灯。”
“小姐要在旁边看着吗?”十九在登记处排队。
寒榴正倚在楼梯的栏杆上,打量着中三楼的构造:“你这边一时半会儿完不了,我去其他地方逛逛,结束之前来找你。”
“小姐注意安全。”
寒榴又去中三楼的赌场看了一圈,这三楼的赌注都比楼下要大很多。
“开大!今儿最后一把!”
“小!小!小!”
“再来再来,玩个痛快!”
“漂亮,请我喝酒!”
……
赌场是最容易放大人心贪念的地方,只要起了贪心,人就会被贪心慢慢吃成鬼。
寒榴正欲离开时,被人拉住手:“这位小娘子,有兴趣陪我玩两局吗?”
那人戴着一顶精致漂亮的白纱帷帽,声音清朗,是个男子,听着约莫二十多岁。
“谢谢,我不会玩。”寒榴抽回自己的手就打算离开。
谁知那人竟转身挡在她身前:“我们玩点小的,我教你。”
“谢谢,不玩。”寒榴从他旁边绕开。
男子还不死心,跟了上去:“姑娘姑娘,相遇即是缘分,玩一局嘛……”
“我们就当认识一下,请问姑娘姓甚名谁?我叫路行水,大路朝天的路,行云流水的行水。”
“姑娘家住何方?我是沧州做生意的那个路家的。”
“姑娘年芳几何?我上个月刚满二十二。”
“姑娘你看,你也戴帽子我也戴帽子,在这茫茫人海中相遇,多么巧合啊……”
寒榴有些烦,停下来转身,正欲开口,却又想起了什么,故意把声音放柔,问他:“为什么找我?”
“只是想与您结识一下而已。”
“我叫寒榴。”
“寒榴姑娘,这名字取得可真好,诗情画意。名字像天仙,声音像天仙,想必容貌也似仙女般璀璨夺目……”
“我父母说,女子不能随意在混乱的地方抛头露面。”寒榴的声音如今当真像只小绵羊一般,轻轻柔柔的,“公子,我还有事,先走了。”
路行水再次拦住她,取下帷帽,展示他那张脸:“我的脸长得还算端正吧?一看就不是坏人吧?身高也不错吧?寒榴姑娘,和我做朋友不丢人。”
寒榴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下路行水这号人:路家小公子,一个彻彻底底的纨绔子弟,成日被其兄长路行云管着,草包一个。
“路公子,您找我到底有何贵干?”
“只是觉得和你特别投缘,交个朋友,玩一局嘛。”
路行水其实觉得很稀奇,他的名声在这九重楼不够响亮吗,为什么这个小姑娘可以无动于衷?
平日里被别人巴结惯了,今日第一次上赶着巴结别人,还有些不习惯。
“那……只玩一局。”寒榴的声音有些腼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