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骓就在詹轻引面前稳稳停驻。
梁王瞥了一眼低头跪在地上的詹轻引和兵士,略一蹙眉,翻身下马。
詹襄待属下虽然严厉,但也一向优厚。他知道将士征战辛苦,所以每到一处,除了与民无犯,其他敌对势力的人,他是任由兵士们劫掠的。
这点钱财,也算将士们跟着他征战的辛苦钱。
但他一向不让部下侵犯女人。
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孤的军队,是仁义之师,不能行禽兽之事。”
此时,看到两个兵士带着詹轻引跪倒在地,侧面看来,这女子还姝色独具,他剑眉一挑,忍不住质问两个兵士:“汝二人,意欲何为?”
跪着的兵士慌忙回答:“殿下,这是淮王的小妾,狄将军着我们将她二人押送城外大营看管。”
慕襄略一思忖,命令道:“不必,把她们带到大堂。孤要亲自审问淮王府的人。”
詹轻引偷偷抬头看了一眼。
正迎上梁王如寒霜刀剑的眼神,吓得赶紧伏在地上。
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了。
詹襄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了淮王府邸。
旁边,羽林骑都尉萧池赶紧带着几个兵士将詹轻引和妍雪押进府去。
半柱香后,淮王府的人都被押送到大堂,满满一屋子,足有百余人。
慕襄端坐紫檀案后,指尖轻叩兽面镇纸,冷冷扫了一圈。转头看了一眼萧池,示意他发令。
萧池按剑立于阶下,严厉道:“关厅门。”
“砰”地一声,朱漆大门轰然阖拢,惊得堂下众人战栗如筛。
“尔等都是淮王逆属,刚刚淮王已经在逃亡路上伏诛。尔等若能戴罪立功,交出传国玉玺,便有活路。不然,九死无生。”萧池顿了顿,“梁王说了,能提供传国玉玺线索者,亦重重有赏。”
众人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传国玉玺?怎么会在我们手中呢?
那传国玉玺本是秦相李斯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于和氏璧上。汉末失而复得,魏武曾以金镶其角。
大雍朝开国以后,高祖皇帝病逝前,宫廷里就遗失了传国玉玺。有人说是藩王偷窃去了,有人说是保管内臣失误丢失了,众说纷纭。孝元皇帝慕安一朝,几乎没人见过传国玉玺,只能自行制作一只玉玺代替。
一年多前淮王率先谋反,宣称手握传国玉玺,乃天命所归、社稷庇佑之人,对外号令天下,还真积累不少民望。
可是这传国玉玺,大约只有老淮王和世子慕辰知道在哪里。
如今淮王被杀,慕辰不知所踪,其他外人怎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
而且,最可疑的是,淮王远在淮安,怎么会在先皇薨逝后得到传国玉玺?
这一切,都透着蹊跷。
可是王府的其他人,包括淮安城的百姓,无人知道内情,也无人质疑。
淮王的老王妃早已病逝,他只有一个独子慕辰,现年二十岁。
慕襄长他三岁,性格却截然不同。
人人都知道慕襄杀伐决断、鬼神莫测,从十六岁起就开始率军征战西戎,后又起兵征战秦王、淮王领地,迄今为止,兵龄已有七年。
而这慕辰,自幼体弱多病,一直在强势的老淮王荫蔽下长大。尤其是老王妃死后,淮王对慕辰保护得风雨不侵,几乎是个不谙世事的逍遥贵族。
此时慕辰杳无所踪,兴许是携带着传国玉玺潜逃了呢?
见堂下跪着的众人无人应答,萧池显然有点不耐烦:“你们怕是活腻了……梁王有意给你们活路,你们别自讨没趣。”
说着,一手拽起地上的一个小妾,把刀迫到了她的脖颈:“快说!”
小妾“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妾实不知,还望将军饶命……”
这是淮王最宠爱的小妾,来府里已经三年多,叫王惜云,长得当真是花容玉色、通体娇柔。
可面对这样一个尤物,萧池像是看到一块木头一样毫无反应,刀锋下面,隐隐透出一丝血痕,显然已经划破了王惜云的皮肤。
“求将军……”
话音刚落,王惜云倒了下去。
胆小如她,竟被吓晕了。
慕襄坐在厅首,看到这一幕,终于发话了:“想必你们听说过,孤从来不虐待俘虏。但是,你们是首乱淮王的亲眷,本就身负大罪。现在又不肯说出玉玺的下落,那孤只能破例一次,让你们知道这人间究竟能有多残酷。”
“来人,把这些人带下去,男丁立斩,女眷押送大营,等抵达梁都后,充为官妓。”
这对慕襄来说,确实少见。
慕襄治军,颇有古名将遗风。每至一地,必令军正记功过,明赏罚。虽允将士取敌资以励士气,然有“三不取”之令:不取耄耋之财,不取稚子之食,不取妇孺之物。
他曾对诸将说:“昔者周武伐纣,犹存仁心。吾辈既称义师,当效圣王之道。”
所以每出师必祭天,在神坛上,肃然承诺不残暴,不滥杀,不无道。
今日这个指令,那真是既残暴,又滥杀,更无道了。
就在军士们一哄而上,要执行梁王的命令时,一个女儿家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
“梁王殿下,且慢。”
慕襄定睛一看,正是他在王府门口遇到的女子。
此刻,詹轻引慢慢站起来,平视着慕襄,云鬓间步摇轻颤。
萧池往前一步:“你这女子,在殿下面前竟敢不跪……”
慕襄阴沉着脸,摆了摆手:“无妨。”
继而端详了詹轻引周身打扮,文弱秀美渺然出尘,纵身处乱世亦难掩清辉。
慕襄自幼饱读兵法和诗书,此时脑海不禁冒出《洛神赋》中的两句诗: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汝乃何人?”慕襄眸光骤凝。
“妾身乃一布衣女子,被淮王掳来三日,姓詹,名轻引。”
慕襄抬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妾知道殿下起兵以来,以仁义为名,号令三军。”詹轻引纤指轻抚袖上折痕,声如碎玉,“昔光武入长安,尚能保全更始妻女。今若行此辣手,恐损殿下美誉。既然殿下想要的是传国玉玺,那就自取玉玺便了,何必泄愤在他人身上。”
慕襄眸色沉沉:“可是,孤没看到玉玺……”
“想来玉玺是何等贵重之物,哪能那么容易得到。更何况,殿下让众人交出玉玺,又不说奖赏为何,众人怎能听从?”
这话说得有理。
听了这话,慕襄忍不住站了起来,缓步踱到她的面前,在她耳边切齿道:“作为淮王逆属,你想让孤奖赏什么?”
詹轻引被他的气势迫得微退一步,妍雪跪在地上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轻呼:“小姐……”
终于,詹轻引稳住了心神:“那应该问殿下,您觉得传国玉玺值得奖赏什么。”
慕襄微微一怔,再次端详了下眼前的女子,一张莲脸嫩得能掐出水,伶牙俐齿更是机锋敏锐。
他忍不住笑了。
他已经,至少半年没笑过了。
自从他开始起兵,就忙于四处征战,先是应对固守长安附近的秦王兵马,双方交战近一年,秦王部队几乎被全部歼灭,秦王慕淳也在乱军中杳无所踪,才算告一段落。
可是后来,淮王慕海清一直声称自己手握传国玉玺,是正统国君,连发六道檄文给诸王,并在慕襄和秦王交战的时候偷袭后方,令慕襄几乎功亏一篑。
所以,他一天都没有休息,就调转马头开始了跟淮王的拉锯战。
他疲惫已极,日日面上阴云密布,在战场上又嗜血如命、鬼神难当,被军士们敬畏地称作“玉面阎罗”。
慕襄的笑瞬间收回了。
他也意识到,自己竟然笑了。
萧池看到他笑了,竟然惊慌失措,举止异常,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慕襄冷冷扫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轻呼口气。
这个呆子。
他定了定神,盯住詹轻引的唇,一字一顿说道:“孤从来不是吝啬之人。交出传国玉玺者,男封侯,女封郡主,赏免死金牌一块,一生可保无虞。”
他的话音刚落,众将士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梁王对兵士向来爱护有加,奖赏颇封。能冲锋在前者,从来不吝金银;能陷城夺帅者,即刻加官进爵。
但这次的赏赐,男封侯、女封郡主,还有一块免死金牌,真是闻所未闻的丰厚。
“殿下这是怎么了,这赏赐也太重了吧!”
“可惜我没那好命,如果我捡到了传国玉玺,能封个侯,我老爹死也瞑目了。”
无人不觊觎,无人不艳羡。
可是无人能请赏。
慕襄看詹轻引再无言语,知她是一时口快,冷哼一声,转身即欲离开。
“稍等。殿下,您看,这是什么?”
只见詹轻引素手轻翻,一方玉玺赫然现于掌中,方圆四寸,五龙交纽,古泽可爱,在她手中发出莹润光芒。
慕襄回身一望,整个人呆在那里。
堂上顿时哗然,众将士和跪着的淮王眷属一声惊呼:“传国玉玺?!”
慕襄侧头凝视着詹轻引,眼中满是狐疑。
“殿下,您的奖赏还算数么?”
詹轻引淡淡说道。
慕襄只觉口舌干燥,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良久,用沙哑的声音回道:“若这玉玺为真,奖赏自然算数。寡人会封你为思平郡主,赏免死金牌。”
詹轻引一笑:“这玉玺自然是真的,是淮王亲手交给我的。”
原来如此。
慕襄知道这老淮王一向色欲熏心,没想到连传国玉玺也能交给小妾保管。但不论怎么说,能得到玉玺,就是一件好事。
所谓的封赏,慕襄并不在乎,就算给她更多奖赏也无所谓。
地上的妍雪抬头看了詹轻引一眼,心里嘀咕一句:“小姐怎么这样说,这块玺,小姐难道不是一路一直带在身上的么……”
她记得詹轻引说,这是祖父詹宥留下来的遗物。
詹轻引把玉玺轻放在慕襄手中:“谢殿下隆恩。还望殿下仁慈,放了这上下一干人。毕竟,玉玺在殿下手中,已不必和这些虫豸计较。您说,对吧?”
慕襄把玩着玉玺,倒也慷慨:“一律放出府去,各自归家。”
有了玉玺,他还要他们的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