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深深看了她一眼,眸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他忽然伸出手,却不是去拿证据,而是轻轻拂开了沈青梧鬓角一缕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的碎发。指尖带着夜雨的微凉,触碰到的皮肤却细腻温热。
沈青梧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猛地侧头避开,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疏离,冷冷地扫向陆铮。
陆铮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温软触感。他面上却无丝毫尴尬,反而迎着沈青梧冰冷的目光,唇角竟勾起一抹极淡、近乎没有的弧度,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洞悉了什么的笃定:
“沈仵作,你怕什么?”
“怕我利用你?还是怕……你终究会信我?”
沈青梧的瞳孔骤然收缩,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紧。她避开陆铮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视线,声音冷硬如铁:“陆大人多虑了。沈青梧只信手中刀,眼前骨。合作,只为真相。仅此而已。”
她不再看陆铮,转身走向门口,素色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单薄却笔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孤绝。“我去义庄。柳含烟的尸体需要做最后的详细勘验,确保所有细微证据记录在案。王秉年和柳文渊的‘口供’,就交给陆大人了。”话音未落,她已撑开伞,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门外那片依旧狂暴的黑暗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单薄的身影吞噬。
陆铮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素色消失在雨帘深处,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缕发丝的微凉和其下皮肤的温热。他脸上的那抹极淡的弧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寒潭般难以捉摸的神色。暖阁内,柳文渊的尸体在烛光下泛着死寂的青灰,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和阴谋交织的冰冷气息。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低沉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在空旷的暖阁内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却又无比清晰:
“手中刀,眼前骨……”
“沈青梧,但愿有一天,你的刀骨之间,能容得下……一点别的东西。”
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义庄破败的瓦片,汇成浑浊的水流从屋檐垂落,在泥地上砸出无数个深坑。空气里那股混合着陈年尸气、劣质灯油和新鲜泥土的复杂味道,被湿冷的水汽裹挟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沈青梧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伞骨在风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站在义庄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外,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在她脚边溅起细碎的水花。里面透出的昏黄光线,如同巨兽喘息时微弱的光点。
门内,停尸板上的柳含烟静静躺着,身上盖着粗糙的白布,只露出一张被水泡得肿胀发白、又被沈青梧尽力清理过的脸。几盏油灯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光线在尸体和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老仵作佝偻着背,正费力地往一个缺了角的铜盆里添着热水,蒸腾起的白气在阴冷的空气中迅速弥散。
“丫头,回来了?”老仵作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声音嘶哑,“雨这么大,还以为你被陆大人留在书院问话了。”
“该验的,总要验完。”沈青梧收起伞,靠在门边,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意。她脱掉被雨水浸透大半的外衫,随手搭在一旁的木架上,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激得她微微蹙眉,但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她走到停尸板旁,目光落在柳含烟那只曾抓伤过生父和凶手的右手上。指甲已经清理干净,圆润整齐,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一种了无生气的灰白。
老仵作将热气腾腾的湿布递过来:“给,捂捂手。这鬼天气,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沈青梧接过温热的布巾,却没有立刻捂手,而是用它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指尖,一根一根,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祛除所有不属于这里的污秽和气息。直到指尖被热气蒸腾得微微泛红,她才停下,将布巾还给老仵作。
“多谢。”她的声音在空旷的义庄里显得格外清晰。
老仵作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退到角落的矮凳上坐下,抱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旧手炉,佝偻的身影缩在阴影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沈青梧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水汽和死亡的气息涌入肺腑。她重新戴上薄薄的羊肠手套,指尖传来熟悉的微涩触感。油灯的光线被小心地调整,集中照亮柳含烟的双手。她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冰冷僵硬的指甲。
时间在雨声和灯芯偶尔的噼啪声中悄然流逝。沈青梧的呼吸轻而缓,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双手,和指尖下每一丝微不可查的细节。她用小巧的银质镊子,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拨开柳含烟右手中指指甲边缘那一点点几乎与甲床融为一体的、极其微小的角质层翘起。
忽然,她的动作顿住了。
镊子尖,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硬物。它藏在指甲缝最深、最隐蔽的角落,被泥污和凝固的微量血迹覆盖,若非她近乎偏执的细致和那异常灵敏的嗅觉捕捉到一丝极其淡薄、却迥异于泥腥血气的独特气味,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冰冷的金属气息,混合着一种极其特殊的、略带辛辣的漆料气味。
沈青梧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她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得如同磐石,镊尖小心翼翼地探入,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将那粒比芝麻还要微小的异物,从血肉和污垢的包裹中剥离了出来。
她将它轻轻置于掌心一张干净的白棉纸上,凑近最近的一盏油灯。
昏黄跳跃的火光下,那粒微尘般的东西显露出真容——它并非想象中的泥土砂砾,而是一片极其微薄、几乎透明的金色碎片!碎片边缘不规则,薄如蝉翼,在灯焰的映照下,竟折射出一点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黄金的冷硬光泽!更奇异的是,这微小的金箔碎片表面,似乎还覆盖着一层极其稀薄、近乎无色的透明漆膜,正是这层漆膜,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独特的辛辣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