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中央公园,路灯刚刚开到半亮,林荫大道像一条被风压低的乐谱。布莱克先到,他一路小跑,鞋带没系紧,踩在石板上“啪嗒、啪嗒”地响,狼狈得像个赶去参加社团排练的学生。他拎着外套往长椅上一丢,深吸一口气,掏出魔杖,就地开工。
“静音——不,等下,先把世界关小一点。”他压低声音,飞快地在空气里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圈。一个青白色的薄膜“嗵”地弹开,包住了长椅、两棵榆树和他们之间未来的一小块空地。薄膜刚张稳,旁边的长椅抗议似的“吱呀”一声,路灯轻轻闪了两下,远处的吉他声像被棉花堵住,变成若有若无的嗡鸣。
“好。”布莱克自己先笑出来,“勉强可用”
他把魔杖往口袋一插,站在结界里兀自踱了两步,又拨了拨头发,像等人之前没处安放手脚的男生。然后——他看见了她。
莫妮卡不是走过来的,她是跑来的。像刚把某个不重要的烦恼丢进垃圾桶,又怕它追上来,干脆一路把风也甩在身后。她跑得有点急,一只鞋带飞在外面,头发被风拽出几缕,脸颊带着跑起来才会有的红。她远远看见布莱克,先露了一个几乎来不及收拾的笑,像泄露了心事的小灯,下一秒就冲进结界,轻轻一颤,像跳进水里。
“你先别说话——看!”她边喘气边抬手,指尖在空中挑起一个小小的弧。
草地里“噗”的一声,冒出一朵蓝紫色。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像被点燃的星火,顺着她的手臂方向一路烫过去。鸢尾花从薄暮里生长,花瓣边缘带着微光,仿佛画布的颜料刚刚凝固。她跑过的路径变成一条细细的花带,沿着林荫大道铺开,一直铺到布莱克脚边,停住,抬头。
“你看,我终于能让它们开出来了。”她笑得没忍住,嗓音还带着跑步后的轻颤,“而且不是给课堂看的,是……给你看的。”
布莱克低头,看见第一朵花在他鞋尖旁边轻轻摇,像对他点头。他蹲下,伸手去碰。花瓣没有塌,它在指腹下融化成一点点星光,再从他的指缝钻出去,沿着掌纹熄灭。他想说的话全堵在喉咙上,最后只剩一句:“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
“是你把它从画里带出来的。”莫妮卡说。她已经把鞋带踩松,干脆一脚踩掉,赤脚踩在草上,“不过,今天我们不看画——我们跳。”
她没有等布莱克回应,手肘一转、手心一扣,就把他往前拉了一步。她脚尖一落,地面慢慢浮起一圈浅浅的纹路,不是工整的图腾,而是散乱的小星点,像青春期的心跳在地上留下的脚印。她笑着退一步,示意他跟上。
“音乐呢?”布莱克条件反射地找声音。
“你听不到吗?”莫妮卡低声,“听风、听路灯里要熄不熄的电流、听我们自己的鞋底摩擦石板的‘沙沙’。来,数拍。”
“一、二、三、四——”
她先转了半圈,又回头给了布莱克一个鼓励的眼神。布莱克学得笨拙,第一步就踩在了她的脚趾旁边,吓得他立刻缩回去:“对不起——”
“不要对不起。”她抓住他,“错了就错了,十八岁就是要错。”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出来,笑得少年气十足。下一次他跟上了,她抽身、回身、再靠近,像风抬起一角,又把它掷回他怀里。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叠在一起,再被结界的光压成一层薄薄的糖纸。每一次他们脚步重一点,地上就亮一点;每一次他们互相靠近,鸢尾花就更蓝一点。
“别数拍了。”莫妮卡气喘吁吁,“跟心跳走。”
“那更危险。”布莱克说,但他眼里笑意没收住,“我心跳快得不像话。”
“正好。”她把额头贴上他的肩,轻声笑,“我带你慢下来。”
他们不再追求好看,跳得乱七八糟,像两条脱轨的小轨道,结果又在意外的地方咔哒一下,扣在一起。莫妮卡忽然抬手,把他的手指扯开,像把五线谱拉开一条缝,“来,试试这个。”她把他的掌心按在自己的肩胛,自己手臂绕过他的脖颈,一起往右侧轻轻滑。布莱克本能去扶她的背,手指触到一阵柔软的热。两人同时笑出声,笑声撞到结界上,化成透明的涟漪,又落回他们脚边。
“你知道吗,”莫妮卡忽然说,“我今天跑过来的时候,就决定要像十八岁。”
“我也是。”布莱克说,“施结界的时候,一开始还想弄个高级的,后来想算了,能把世界关小一点就好。”
“我们今天不做成熟的大人。”莫妮卡扬起下巴。
“同意。”布莱克点头。
他们就那样笑着跳,像课间操,像逃课后躲在操场的树阴里做没排练过的舞。某一次莫妮卡往后退太快,脚底一滑,整个人往后坐,布莱克下意识去接,结果两人一同摔在草里,发出一声非常不体面的“噗通”。两人先愣,然后同时笑到喘不过气。笑到一半,莫妮卡忽然用指尖在空气里点了一下,跌落的星光“啪”地炸开,变成一圈小小的光粉,把他们安安静静盖住,像一条用笑声织出来的毯子。
“喵———哼!”
一声拉长的鼻音从花带那头传来。胖蛋糕从树丛里像橘色炮弹一样“哧儿”地蹦出来,耳朵被叶子撩得向后折,眼睛闪着可疑的责备:你们居然想起舞蹈,才想起我。它先用尾巴拍了拍莫妮卡的小腿,确认她是安全的,然后目光转向布莱克,像审问。
“别凶。”莫妮卡把它拎起来,“他有带礼物。”
布莱克早就准备好了。他从外套里掏出一个小方盒,盒盖一开,一股热乎乎的香气像刚出炉的情话,冒出来——香草和蜂蜜先冲到鼻尖,随后是一点点柠檬皮的清亮,最后落着浅浅的焦糖尾音。蛋糕表面是光滑的釉,轻轻划开,里面是旋涡状的纹路,像把风卷进了面糊,又在烤箱里定住。每一块切面都带着细小的气孔,轻轻按一按会回弹,像心跳。
“给你。”布莱克把小叉子递到胖蛋糕嘴边。
胖蛋糕装模作样地先嗅一嗅,鼻尖皱了两下,然后“啊呜”一口咬下去。蛋糕在它嘴里化开,小猫的眼睛用力眯成一条线,胡须满意地抖了一下。下一秒,胖蛋糕的毛从下到上亮起一层暖金色的光,像被一盏小夜灯从体内点亮。它打了一个非常精致的喷嚏,喷出半缕甜香的光,有一颗极小的星星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回它的额头。它得意地“哼”了一声,像宣布认可,随后把小爪子拍在布莱克膝上:再来一块。
“你看吧,”莫妮卡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贿赂成功。”
“不是贿赂。”布莱克认真地说,“我想让它知道——我会照顾对你重要的东西。”
莫妮卡的笑在嘴角停了一下,眼睛里有一束非常软的光滑过去。她咬住下唇,低头用手指拨了拨草尖。鸢尾花在她脚边轻轻摇,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一口气说:“我拒绝了那个吻。”
布莱克看她,他只是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她挑眉,“知道什么?”
“写信的人写得太好,读信的人会跟着走。”他笑,“我走到你走过的路上,就知道了”
莫妮卡“哼”地笑了一声,又认真起来:“某种意义上,他对我来说仍然是陌生人。不是坏人,也不是错的人。只是……不对的节拍。你知道吗,今天跳着跳着,我忽然不怕了。我发现十八岁也很好”
“是非常好”布莱克说。他的语气很认真,但眼睛还是亮的,“不过我们得先把鞋带系好,你刚才差点把我也绊倒。”
“哎呀。”莫妮卡这才想起,抬脚去找那根逃跑的鞋带。结果她伸手还没碰到,鞋带自己“嗖”地绕了个小圈,乖乖打了一个结。她愣了下,抬头看布莱克。
“我只会一点点。”布莱克耸肩,“十八岁版的小魔术。”
“够了,”莫妮卡笑,“今天够了。”
他们又跳起来。这一次更放肆。莫妮卡干脆把另一只鞋也踢掉,赤脚在草上滑来滑去,草汁在脚底留下凉凉的痕迹。她手心往上一扬,鸢尾花一层层升起来,像是把大都会博物馆的画给倒扣在夜空里。布莱克有点不敢太用力,怕踩坏花,莫妮卡索性抓起他的手腕,“看我。把花当海——海踩不坏。”
他们就这样在海里跳,路灯的光变成一圈圈浪。结界之外的世界缩成一个很遥远的圆点,慢跑的人影从远处穿过,像隔着玻璃的影子,隐隐约约看见,又和他们无关。莫妮卡忽然一仰头,全身的重量往后给,布莱克在半拍之内接住她,手臂环住她的背。她倒在他手里,笑得喘不过气:“你看,你也会带人飞。”
“我刚刚确实想了半秒要不要把你扔起来。”布莱克老实,“不过我怕你掉到花里。”
“那就一起掉。”莫妮卡说。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额前的汗贴住细碎的发丝,闪着很小的光。她盯着他,“布莱克,我喜欢你。”
没有铺垫,没有转弯,像把心脏从胸腔提出来交给他。她说完自己先红了脸,又不回避,反而抬起下巴,像等打分的考生,“我真的是——特别喜欢。像跑过三条街买冰激凌,拿到手第一口就化了那种喜欢;像烤箱计时器还没响,我就把门打开去闻,结果热气扑脸那种喜欢。你要不要也说点什么?”
布莱克愣了愣,笑容先一步溢出来。他把她捞紧一点,低声道:“要。莫妮卡,我也是。”
“也是……哪种‘也是’?”她追问,“冰激凌那种还是烤箱那种?”
“都有。”他认命地笑出声,“还有一种是——我以为我不该这样,可是我偏要。”
“太好了。”莫妮卡满足地“嗯”了一声。她把额头抵在他的锁骨上,呼吸慢慢拉长,“原来我们真的可以在任何时候变成十八岁。”
胖蛋糕表示:请不要忘记重要的小猫。它已经吃完第二块蛋糕,正把第三块拍在自己面前,尾巴像节拍器一样左右摇。它看了看两个抱在一起的人,翻了个白眼(猫的白眼就是慢吞吞闭了一下眼),然后非常懂事地把自己的小身体团成一团,趴在花里。花瓣顺着它的背脊角度醒来,一朵一朵在它呼吸间开合,像一条小小的星光披肩。
风从路的尽头推过来,把林荫大道上的叶子吹成一面轻摆的帘。结界轻轻震了两下,又稳住。吉他声很远,像被人关低了音量的收音机,隐约能辨出曲调——大概是某首老情歌。莫妮卡忽然松开布莱克,退后两步,抬手。她在空气里写了一个字,光从她指尖溅出来,绕着两人一圈又一圈地转,最后停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上。
“这是什么?”布莱克问。
“是‘在’。”她说,“我在这里,你在这里,我们在这里。三次‘在’就够了。”
“那要不要再一次?”他问。
“再一次,就是吻了。”她笑,眼睛亮得像差点藏不住的烟花,“你敢吗?”
布莱克没说话。他先把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再俯身一点点靠近。莫妮卡没有闭眼,她反而睁大了眼睛,像在考场上盯着监考老师把试卷放到自己桌面上。唇碰到一起的那一瞬,鸢尾花像被风一次性吹开,花瓣的光小小地炸成碎片,落到他们的肩上、发梢上、衣角上。胖蛋糕打了个非常有分寸的喷嚏,给这个瞬间盖了个章。
吻结束的时候,路灯忽然稳了,电流不再抖,光成了一块温暖的幕。莫妮卡把下巴搁在布莱克肩上,轻轻道:“谢谢你来了。”
“谢谢你开花给我看。”他回。
他们并排坐回长椅,结界像懂事的孩子一样悄悄往外推,给两人留出更大的呼吸。莫妮卡把脚蜷上去,脚背还沾着草叶的凉。布莱克把外套搭在她肩上,又把胖蛋糕抱过来放在两人中间。小猫心满意足地“咕噜咕噜”,像一台小型的幸福发动机。
“等会儿把花收一收吧,”布莱克想起现实,“不然园丁明天会被吓到。”
“没事,”莫妮卡打了个很小很小的哈欠,“我做的是‘夜开’。天亮就会自己回到土里,像我们今天所有的十八岁,回到心里。”
“那下次还开吗?”他问。
“当然。”她偏头看他,狡黠地笑,“你来,我就开。”
风更温柔了。树叶像在半空里换了一口长气,轻轻落下。世界很近,也很远;时间很快,也很慢。莫妮卡伸手,像从空气里摘下一枚看不见的樱桃,塞到布莱克手心:“吃吧。味道叫——现在。”
他握住她的手,“好,吃。”
胖蛋糕在他们之间翻了个身,伸长爪爪,十足地主人样。它的肚皮还亮着微微的金光,像吃得太满足的灯笼,慢慢变暖,慢慢变暗,最后只剩下一点像心跳的光,稳稳地闪。
夜色降下来,把林荫大道连同他们的笑声一起收入兜里。远处偶尔有人经过,与他们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透明,谁也不打扰谁。结界像睡着了的小孩,安安静静。鸢尾花最后一次轻轻摇头,像说:好的,今天就到这里。
他们没说“明天”,也没说“以后”,只是同时在心里默念了那一个字: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