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 B:
当你展开这封信的时候,请先别急着往下读。把它对折,夹在你外套的口袋里,像把一段尚未奏响的旋律藏在身侧。走——跟着我。你会看见第五大道的喧闹像潮水一样退去,一条绿影在你面前铺开,树梢把天空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光。那是中央公园的入口。我常从这里进,像回到一支早已熟悉的曲子里。
现在,请你把步伐放慢。左脚,右脚,左脚,停。把脚下的石板当成一格一格的节拍器。风从右侧来,带着松土和树皮的味道——纽约的风总是这样,既热闹又干净,像一只不肯离手的猫,绕着人打转。你会听见很多种声音:轮滑的哗啷,婴儿车细小却锲而不舍的吱呀,街头艺人的吉他“铮——”地试了个音,还有鸟鸣,不急不缓。把它们都收进来,像在课堂上练习“心灵节奏”的第一分钟,我让自己成为一张空白的纸。
如果你往前直走,树会在头顶交握,像一个简洁而庄严的拱。纽约人喊它“林阴大道”,我更喜欢叫它“回响廊”。我不止一次在这里看见舞者,他们把身体当作仪式,像我在练功房里见过的那样——只是没有明火,没有咒语,只有风与汗。请你在第一张长椅那里坐一会儿。那张椅子有一道很浅的划痕,像有人用钥匙描过月亮的轮廓。我常在这里系鞋带,顺便给你写几句没寄出去的话。对,就是这封信的那些句子,原本都散落在这些停顿里。
B,我想让你知道,我在纽约真的有在好好生活。不是每一天都闪光,但每一天都有一个瞬间,让我觉得,嗯,值得被记住。昨天的值得,是一群即兴的踢踏舞者。他们在人行道的木板上敲出细碎的雨,你知道吗,节拍快的时候,阳光像被打碎的铁屑,飞得到处都是;节拍慢的时候,我甚至能看见板缝里爬出来的尘埃,一小粒一小粒,在呼吸的缝隙里跳。我的教授说,魔法不是控制,是进入节奏。可这句话我直到站在人群边,才真的明白——不是去安排每一声响,而是相信自己会在某一个点上,恰好与世界同步。
如果你也在,你大概会用一种克制的目光看他们。你会先分辨技巧,再去听音乐,再之后,才把视线交给某个人。你老是这样,把心放在最后。可我想拜托你,今天不要把心放得太远。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请你看那个扎了红头巾的女孩,她旋转的时候,会故意把五指展开,像张网。她网住的不只是风,还有旁观者的注意力。跳到第三段的时候,她会把头巾解下来,系在手腕上,像给自己一根绸带。那一刻,鼓点正好落在树荫的缝隙里,光从叶片之间滴下来,滴在她的肩上。你看,她并没有变得更美,只是更勇敢了。
写到这里,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拒绝了罗安教授的吻。发生在练功室,窗帘没完全拉上,黄昏从布的纤维里渗进来,像一层薄薄的蜂蜜。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瞬:他的脸很近,眼神很平静,像一片没有风的湖。他并没有逼近,甚至还给了我往后退的一点空间。我看见他的嘴唇移动,看见他的手指在半空里停了一下,像在捕捉一只看不见的节拍。然后我把头偏开了。我的心跳得很乱,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讨厌,而是因为——B,我那时候突然特别清醒地意识到:某种意义上,他对我还是陌生人。
我当然知道他很好。他尊重每一个动作的来历,对每一种文化的纹理都小心翼翼。他懂得让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被看见,这是一种罕见的礼貌。但他看见我的,是舞蹈的部分,是我把咒语嵌进节奏的部分,是我在旋转里让地板浮出图腾的那一面。那是我,但不全是我。你明白吗?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技术也不是距离,是一个人真正不可替代的生活纹理——我走过的路,我闻过的味道,我在厨房里把烤箱温度调错后慌张地抓乱头发,我摸胖蛋糕肚皮时它滚成一团的样子……这些他都不知道。他想吻的,是一片光;而我想被拥抱的,是我的全部。
我拒绝他之后,我们并没有扭头就走。我说了“对不起”,他说“不必”。他把手垂在身侧,像把一面旗降下去。我想拥抱他,但又觉得那样会像补偿。我们一起收拾了地板,关灯,锁门。他在门口对我笑了一下,像终于在大风里站稳的人。后来我一个人走到中央公园,正是现在我要你走的这条路。脚下有叶梗被踩断的声音,“咔嚓”,轻而清。我坐在第二张长椅上,想给你写信,却只写了日期。直到今天,我才把该说的话写出来。
你知道吗,我写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说,我想你来。不是来见一个更好的我,也不是来当一个证人。我只是想你来这条林荫大道,跟我一起走,哪怕我们一前一后,沉默也没关系。你会看见左侧第三个长椅上,那块木牌刻着一个陌生人的名字,落成的年份是很久以前。我常想,给他刻字的人如今还好吗?他们是不是也曾在这条路上吵过架、也曾在拱桥下亲过吻、也曾在喷泉边各自坐在一端,固执地不看对方。你说,所有的爱是不是最后都要落在这些琐碎上,落在“看不看彼此”的小题上。后来我想,大概是的。可这并不贬损它,反而让它更真实。
走到林荫大道中段,会有一小片空地,常常有人在那里拉大提琴。若是你运气好,他会拉出一段你熟悉的旋律。你别害怕承认你熟悉它。把手插进外套里,用指节跟着拍三下、再拍两下,然后停。那就是你在伦敦档案室里敲桌面的习惯——我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说,我也会听见。我们的习惯会在空气里相遇,就像魔法之间会相互应和。别笑我迷信,B,我在练舞的时候试过,只要我们心里同时念到某个字,地板会比别的时候更容易回响。你现在如果刚好读到这句,请你在心里念“在”。后来你告诉我,它有没有响。
我想象你此刻的步伐。你不会像我这样东张西望,你会比我更清楚地走在中间那条浅浅的、被脚磨亮的路径上。你会在路过街头画师的时候稍停一下,看看他把桥和人缩进明信片大小的矩形里。然后你会不自觉地把手伸向口袋里的信——就是我、这条路、这些树和你握着我的文字。我们像并肩走着。你不看我,但我知道你的侧脸线条会在风里变得更柔,我知道你看到什么的时候,呼吸会稍稍停半拍。我总是能在半拍之后,才察觉到我的心跟着你的停顿空出了一小格。那小格里住着一个词。它今天得出来了。
我喜欢你。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慢慢喜欢,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节奏——它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但我一直没有回头。你来之前,我以为我需要一个场合、一句漂亮的台词,或者一场戏剧性的巧合,可我现在站在树影里给你写这些话,突然不需要了。我喜欢你,喜欢到想把我每一个转身都当成向你方向靠近的角度,喜欢到想在烤箱门起雾的时候把你的名字写在上面,喜欢到在地铁里看见一个跟你相似的背影,心脏会不讲道理地往前扑一扑。你要我用更准确的词吗?我可以说“爱”,也可以说“倾心”,可这些词像已经被用旧的硬币。我更想用我们之间的词:节拍。我的心在你这里,找到了它的节拍。
如果你愿意,从这条路继续往前。你会看见一片开阔的光,那里有喷泉,有天使。她的翼在光里像两枚缓慢翻动的叶。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正起风,水面被吹皱成一圈一圈的纹,那纹在我眼里像一首老歌的副歌,一直回到起点。喷泉边的台阶不算高,我喜欢坐第三层,靠左边一点的位置——那里视野刚好不被树遮住。我曾把午餐带来:面包、苹果和一小盒黄油,就像不懂事的野餐。你会嫌太甜、嫌太油。你会嘀咕,纽约的黄油怎么都一个味。我会笑你在伦敦待久了。喷泉中央的天使向水倾身,她空着的那只手永远要往下,像要触到什么。你看,这就是我写信的原因。我把手伸给你,但我也希望你伸回来。不是从远处说“我在”,而是真正地,来。
这封信里有一句话我删了又写、写了又删。它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很普通,可我总是被它吓到。它是:请你来看我。来走我走过的路,来坐我坐过的椅子,来在我停下来的地方也停一下。你可以没有带花、没有带礼物、没有带任何解释。你只需要把脚步从伦敦带到纽约。我不会问你为什么来,也不会问你什么时候走。我会把烤箱温度调好,把胖蛋糕哄好,让它在你坐下的时候不要贸然跳上你的腿。我会把你要喝的咖啡提前温在保温杯里——你知道的,我在这方面总算有一点专业。我会陪你从林荫大道走到喷泉,再走到桥,再从桥走回林荫大道。然后我们坐下,什么也不说。等风从树梢落下来,正好落在我们之间的那一小格,落成一个合拍。
你可能会问:那罗安呢?他会继续教课。他是一个好老师,一个值得被尊敬的人。我拒绝他并不是对他不公,也不是对我自己残忍。我只是把我心里那块还没长好的地方保护起来,我知道它在往你的方向生长。也许你会说这是一种任性,我承认。可我宁愿为这种任性负责,也不愿意在一个还不够熟悉的人面前演绎我以为应该有的感情。我不想在舞蹈之外再编一段舞。我只想让它自己长出来,像树,像水,像节拍从空气里自行成形。
如果你读到了这里,请你在心里再念一次“在”。我想知道我们今天有没有合拍。也许你会觉得这些小仪式幼稚,但它们救过我很多次。当我在夜里睡不着、当我在课堂上失去平衡、当我在面包店里被烤箱的报警声吓到、当我在公园里忽然感到孤独,这些小小的仪式就像有人在远处抬了抬下巴,对我说“看我”。我很擅长“看”,你知道的。我能把最细小的光捡起来装进口袋。我现在把它们都倒出来给你:林荫大道尽头的那束光、喷泉上方盘旋的鸽子、跳踢踏的女孩手腕上那条红绸带、一个孩子掉在地上的泡泡棒、行道树下乱七八糟的影子全都往同一个方向跑的那一瞬,以及——你,从字里行间慢慢向我走来的身影。
我在这封信的最后,想给你一个具体的地点。不是为了戏剧性的重逢,只是为了让你知道,我是真的在等。我会在傍晚再回一趟公园,在林荫大道的中段,也就是两排榆树最浓密、光被剪得最碎的那一段,靠近左手第二个路灯下的长椅。路灯在夜里会有一点点电流不稳的抖动,像心跳。我会把围巾折成一方,放在我身边的位置。你如果来了,就坐下。如果你没有来,我会把围巾带走,不会难过太久——我会继续好好生活,会继续练舞,会继续写信。可我希望你来。不是因为这里比伦敦更好,也不是因为我比信里的我更好,而只是因为,我想和你一起走路。这世上很多难的事我都可以自己做,只有“并肩走”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了。
亲爱的 B,请你来看我。
你的
莫妮卡
P.S. 当你把信重新折回去,外面的风会刚好从树叶里滑下来。那不是巧合,是我在写下“来看我”这三个字的时候,轻轻念了一个不伤害任何人的咒:愿你在读到这里的那一刻,脚步与我的脚步,恰好同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