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

    章文瑛刚从州府衙门中回来,便看到一个圆鼓鼓的小团子四肢并用地朝她扑来。

    她心底发软,赶忙将女儿拥入怀中,笑着问:“这是谁啊?”

    杜建嘉如今已三岁,秋日里刚生过一场风寒。章文瑛心疼女儿,将她裹得紧紧地,衫裙外还要穿着杜家纺织工坊里最时兴的羊毛夹棉披袍,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本就步履蹒跚,如今更是走一步摔一跤。

    女儿咯咯笑着道:“妈!妈!”

    章文瑛忍不住往她的小脸上亲了一口,便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道:“就只会叫妈?”

    杜建嘉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奶娘连忙伸手抱过她,哄着上楼回房。章文瑛无奈地转身道:“她太久没见你,估计被吓到了。”

    杜稜身穿一身玄甲,只露出一双丹凤眼,显然是风尘仆仆刚从杭州赶回来。

    章文瑛连忙帮他卸下甲胄,假意微嗔:“怎么不派人来传个信?都没人迎接。这次回来几天?”

    杜稜半闭着眼睛,显得有些疲惫,这次战役对他而言似乎颇耗精力,下巴上都有了短髭。“不走了。”他道。

    章文瑛帮他卸下甲胄,准备去叫侍女烧水为杜稜沐浴。话音刚落,就被杜稜一把抱起进上了楼。

    最近奔波府衙与桐庐乡间重开的女塾之中,政务繁忙,猛然被人抱起,有些头晕目眩。她闻到杜稜身上汗水和尘土的气味,不由得有些奇怪。虽然久在行伍之中,杜稜却一向喜洁净,回家必定先沐浴一番,为何今日却一反常态?

    杜稜的手掌从她腕间滑开,转而扣住她的肩,指腹陷进白绫的中衣里,带着铁甲残留的冷意,却又透着不容挣脱的力道。他俯身时,残留着血迹的衣摆扫过床榻,带起的风卷着征尘,落在章文瑛颈间,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肩。

    他没有说话,只将她往床内侧带了带,膝盖抵着床沿微微用力,让她不得不仰靠在锦枕上。指腹顺着她耳垂往下滑,掠过下颌时稍作停顿,拇指轻轻蹭过她下唇 —— 那动作本该温柔,却因指尖的薄茧,带出几分粗糙的痒意。

    章文瑛抬手想推他,手腕却被他攥住,按在床榻两侧。他俯身的幅度更近,呼吸落在她额间,混着淡淡的血腥气与汗水味,却没再靠近。只是指尖缓缓松开她的手腕,转而抚上她鬓边的碎发,将那些被风吹乱的发丝,轻轻别到耳后。

    “清减了些。”他突然道。章文瑛睁大眼睛望着他,却被他伸手抚住眼睛,然后俯身吻住。他的嘴唇干裂而带着热意,章文瑛心下难耐,伸手回抱住他的脖颈,却无意间碰到了肩头一道还显然未愈合的伤口,杜稜“嘶”了一声。

    章文瑛欲睁眼查看他伤势,却被他更用力地吻住,她只能通过指尖的触碰了解丈夫这段时间的经历。自从刘汉宏入侵杭州以来,杜稜便帮助董昌出兵,整整打了两个月的仗。

    他不过是客将,怎么短短两月,竟添了这么多深浅不一的伤?然而成婚四年,他太清楚她身体的每一处弱点 ,指腹顺着她腰线缓缓下滑,掌根蹭过她生产后肚腹间那两道浅淡的妊娠纹,最后停在了她的胯骨处。而他的呼吸喷出的热气打在了她的脖颈旁,连着他披散下的头发挠得她发痒。章文瑛只能闭上眼,攀住他的肩膀,任由自己随着他的节奏沉浮,然后暂时忘却一切烦忧及时行乐。

    *

    杜家如今有属于自己的浴堂,侍女已经烧好了水通进了汤池,章文瑛干脆直接脱衣进了浴池服侍杜稜沐浴,顺便也自己泡个澡。

    杜稜双臂张开搭在浴池壁上,仰头靠着池壁闭目任章文瑛擦洗,正当章文瑛以为他要睡着时,他突然道:“此次前往杭州,董将军送了我两个美女。”

    这句话突兀得像是一个晴天霹雳,章文瑛只觉得自己手脚发凉,手上一顿,那帕子瞬时间便掉落到了水中。虽然这两年夫妻之间聚少离多,但她自觉还算琴瑟和鸣,甚至在丈夫前去杭州打仗时还会望着院中两人手栽的香樟树时傻笑,或是去道观祈祷着丈夫平安归来。

    如今人是好不容易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却显得她在睦州这几年的汲汲营营像一个笑话。一瞬间,章文瑛甚至痛恨起自己,一步步活成一个俗气的妇人。明明两个人刚做过那么亲密的事情,此时她却觉得丈夫是那么陌生。

    我真的了解他吗?她忍不住问自己。我了解他的每一寸身体,我也知道他生气的时候喜欢抿嘴唇,开心的时候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而是要独处时才展露。可是,我真的了解他的内心吗?

    我喜欢他英俊的外表,他对我才华和思想的尊重,他在战场上奋不顾身地救我,他的洁身自好,甚至他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意气风发的样子……但我真的了解他吗?

    章文瑛鼻子和眼睛发酸,浑身上下使不上力,很想倒头一睡,然后不再理会这一切。她试图睁大眼睛看清自己丈夫的神情,却发现视线越来越模糊。

    “怎么哭了?”杜稜发现了章文瑛的端倪,伸手环抱住她,低头抵住章文瑛的额头:“究竟是谁让我家文妹受委屈啦?”

    他此时的语气太过珍重温柔,有那么一瞬间,章文瑛觉得自己即将溺死在这份温柔里。可是那两个美人就像心里的一根刺,扎得她难受。

    有那么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说,反正你是他正室,他不仅尊重你信赖你,也挺喜欢你的。这两年你都见到不少貌合神离、宠妾灭妻的夫妻了,你丈夫已经做得够好了,你就是吃醋也要假意温柔然后再使手段对付小妾,可不能将丈夫推远。

    不,这不是我。我不会被这个时代规训,我宁愿忍受和离并失去一个被世人艳羡的丈夫的痛苦。我需要的不是表面幸福安稳的生活,而是我真正来自内心的幸福。我做不到讨好丈夫然后挥刀向更弱者,这背叛了我一直以来所受到的教育,这背叛了我所坚持的信念。

    电光火石间,章文瑛突然意识到,自己不仅不够了解自己的丈夫,事实上,自己也不够了解自己。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能认清现实但有理想,穷则独善其身达才兼济天下的君子。原来自己根本就做不到彻底对现实妥协,自己可以忍受完成不了理想,却忍受不了放弃自己的原则。

    杜稜吻去她的泪水,水雾氤氲的浴堂中,一切又变得朦胧而意乱情迷。章文瑛使出最大意志抵住了杜稜的胸膛和他不安分的手,由于水汽的阻挡,听觉和触觉被无限制地放大。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缓慢而不带感情:“董将军送给将军的两个妾室,需要妾室如何安排?住正房还是厢房?月俸怎么发放?”

    对方却突然笑了起来,最后越笑越大声,到最后笑得埋在她脖颈间,连肩膀都在发颤。“原来文妹是在吃醋!”青年将军少见地露出了个孩子气的神情:“文妹觉得我收下这两个美人是喜欢她们想让她们当小妾!”

    难道不是吗?但章文瑛还是犹豫着问道:“郎君,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董大哥与我皆为刺史,虽然我心底认他为大哥,但好歹我也是一州刺史,他理应尊重我。”

    “是董将军此次继续驱使郎君,视郎君为跟班小弟?”章文瑛不解道。

    “不,比那还遭。”杜稜皱起了眉头,又一次露出了疲惫的神色。“他们开始提防我。文妹,钱镠和我相识十年,从贩卖私盐时就是结拜的弟兄。我能顺利在乡里间拉起一支千人军队,当年真离不开董大哥送来的钱粮。我一直觉得我们八个人是肝胆相照的义兄弟,没想到……”

    杜稜没有说下去,只是趴在章文瑛的胸口。她感觉胸口冰凉一片,伸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丈夫的头发。

    如果她是个谋士,此时应该进一步献策,既然董昌开始对杜稜有所防范,他便应趁机以过去交情为由真正结盟,不再帮助董昌出兵,而是将精力放在自己的地盘经营上。正好黄巢降将秦彦被高骈任命为和州刺史后为非作歹,这次更是乘着宣歙观察使窦潏患病,不理政事,率军自和州袭击,占据州城,甚至上表自请代替窦潏为观察使。当然,如今朝廷都退居蜀中,这份奏表大概率会被答应。杜稜可以借着救出窦潏为由,袭击秦彦,占领宣歙。

    但是感情却让她开不了口。曾经的好友如今却因为利益而逐渐离去,杜稜的痛苦她虽不能亲身经历,却也能感知一二。她只能柔声相慰,让丈夫意识到自己并非孤家寡人。

    “好久没见到陆副将和春桃了,她年前出嫁时我没能给她准备贵重点的嫁妆,郎君你改日叫他们俩来府上做客啊。还有建徽都要结婚了,咱们当叔叔婶婶的是不是要多准备点什么。陈大跟张三娘子结婚后就要撂担子,郎君你给我说他。煤矿没了他可不行……”

    杜稜望着絮絮叨叨的章文瑛,突然笑了起来。此时他的微笑显得平静了许多。“文妹,我还没跟你说完那两个美人的事。我本来思考过要不要收下后当婢女使唤,结果一看不像是能干活的,就给手下两个校尉做主订了婚。你到时候准备两份微薄的嫁妆,我也便算对得起董大哥的心意了。”

    他嘴唇又动了一下,有一句话冲破心头,但又嫌太过肉麻,硬生生从喉间憋了下去。我永远不会纳妾,他想,哪怕其他人都离开我,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不会痛苦。所以我决不会做任何将你推离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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