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里,太后叹了口气,“这都叫什么事啊。”
“我那两个孙子也太可怜了,皇上怎么偏偏心狠这点随了先帝和圣祖爷。”
想当初雍正曾痛骂第三子弘时,并把他过继给了政敌老八。
而康熙两立两废胤礽,还搞出了九子夺嫡的血腥场面。
崔嬷嬷给皇太后揉按膝盖,劝道,“不心狠怎么当的了万岁爷,怎么统治这大清基业。”
皇太后道,“永璜可是长子啊。永璋那孩子刚多大,又没造他老子的反,怎么就让皇上那样申饬。”
“听说前朝也处置了不少大臣,他这样,皇后就能活过来吗?”
“便是孝贤也不愿意皇上这样啊。”
太后长吁短叹,“宫里也需要一位新皇后劝劝皇上了。”
窗外北风呼啸,刮过紫禁城的灰墙红瓦。
养心殿东暖阁内,烛火通明,银炭在铜盆里烧得正旺。
乾隆负手站在窗前,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身形依旧挺拔,但那背影却透着沉重与疲惫。
御案上,堆叠着来自金川前线的六百里加急军报。
他揉了揉紧蹙的眉心,金川之战已经一年多了,久攻不下,反而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讷亲和张广泗这两个废物真是难堪大用。
娴贵妃那拉氏脚步轻缓地走进来,一身藕荷色的缎袍,除了一根白玉簪子,再无半点珠翠。
把刚炖好的冰糖燕窝搁到旁边的几上,又将地上的奏折捡起来,放好。
“皇上,”娴贵妃声音温和,“风大了,仔细站着受了凉。臣妾炖了盏燕窝,您趁热用些吧,晚膳也没见您动几筷子。”
乾隆没有回头,只道,“朕吃不下。”
那拉氏走近两步,“皇上还在为政事烦忧吗?”
乾隆本不愿跟后宫嫔妃谈论前朝事,可是永琮与孝贤先后离世,前朝政事也屡屡不顺,心中积压的悲伤,怒火与挫败感让他烦闷。
乾隆转过身,沉声道,“金川小小弹丸之地,一群跳梁小丑,朕派去几万大军,耗银无数,竟被打得损兵折将。讷亲无能,张广泗误朕,都是废物。”
他一口气说完,胸口缓缓起伏。
那拉氏静静地听着,没有惊慌,也没有立刻劝慰。
等乾隆发泄完了怒火,她才缓缓开口,“臣妾虽不懂军国大事,却也听说那金川碉楼林立,易守难攻。不是八旗将士不勇猛,实在是那地势险恶,难以攻克。讷亲、张广泗两位大人未能体察圣意,贻误战机,确是失职,皇上严惩他们,是正国法,振军威。”
乾隆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丝。
那拉氏见状,话锋轻轻一转,继续道,“皇上,臣妾昨夜翻看《圣祖实录》,读到圣祖皇帝平定三藩之初,也曾失利。云南、湖南多地失守,朝中非议之声不绝。但是圣祖皇帝高瞻远瞩,坚忍不拔,又选了良将,终扭转乾坤,成就千古伟业。”
“可见,大业多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磨其心志。今日金川之困,或许是上天对皇上的考验。若能渡过此劫,皇上之武功,必能比肩圣祖,光耀史册。”
是啊,皇祖父当年面临的局面,岂不比今日更加艰难?他有朝一日,一定也能成就和皇祖父一样的光辉伟业。
比起皇父雍正,乾隆从小就更崇拜认可皇爷康熙的为君之道,帝王伟业。
乾隆想到这,面色好看了许多。
那拉氏仔细观察乾隆的神色变化,又道,“臣妾愚昧,本不该妄言朝政。只是深信皇上天纵圣明,慧眼如炬。我大清人才济济,如傅恒大人般年轻忠勇,岳钟琪大人般老成宿将,都乃国之栋梁。皇上心中必有明断,只需择贤能之人委以重任,假以时日,必能大获全胜。”
李玉在外边听着,觉着这位娴贵妃娘娘真是聪明,没有指名道姓地说该用谁,只是提到了朝中公认的贤能将领,也是万岁爷自己正在考虑的人选。
还提到了孝贤皇后的亲弟弟傅恒大人,这个啊,就从最大程度消解了皇上对后宫妄议政事的猜疑不满。
这一通操作就叫高明,他也得学着点。
想到一会要跟皇上禀报的事,李玉犯难搓手,魏大人怎么就偏偏这个档口出岔子了。
令嫔对他这个没根的太监平日里也挺客气的,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更大的造化。
不行不行,李玉摇摇头。
就是皇后娘娘,他也不能卖这个人情。
隐瞒不报,是欺君之罪,这位万岁爷又是这么个性子,伴君如伴虎,他可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李玉搓搓手,他还是装孙子保命最保险。
做到了这个位置,也算是太监里飞黄腾达的最高处了,捞捞油水,明哲保身就够了。
这个年头可不比明朝。
他这个奴才秧子,也不能跟主子们比。
里头这位娘娘,这是朝着继后奔呢。
娴贵妃又后退一步,跪下行礼,“臣妾死罪,妄议朝政,请皇上责罚。臣妾所能做的,唯有打理好后宫,不让皇上再有后顾之忧,并日日于佛前祝祷,祈佑皇上龙体安康,祈佑我大清国运昌隆,早日平定金川。”
乾隆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伸手虚扶了一下娴贵妃,“爱妃起来吧。你的心意,朕知道了。”
“传朕的旨意,”乾隆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与威严,“召户部尚书傅恒,即刻养心殿见驾。”
那拉氏起身站起来,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心的笑意。
看到乾隆的目光扫过空了的点心碟子,娴贵妃轻声道:“夜深了,饽饽油腻,皇上不如用些热粥暖胃?臣妾已让小厨房温着了。”
乾隆嗯了一声,打量眼前的女人,从被先帝赐婚进宝亲王府做侧福晋,到后宫的娴贵妃,辉发那拉氏没有行差踏错过一步,处处稳妥得宜。
论资历、论出身、论品行才干,她都该是继后的下一任人选。
“有劳你了。”
娴贵妃笑道,“这是臣妾分内之事。”
正是情好时候,李玉提了红木食盒进来。
李玉把粥和几样小菜放下,却也没退出去,吞吞吐吐道,“万岁爷,您……别熬坏了身子。”
乾隆一看他这个奴才期期艾艾的样子,就知道有事要报又不敢说,刚要骂斥。
脑子里突然浮现出白日皇额娘说的话,“皇上,哀家知道你不喜欢哀家管你的事。可是,哀家生了你,是你亲娘。现在有些事哀家就得说。”
“哀家知道东巡路上你因为忽视皇后病情心有歉疚,如今皇后走的急,你没有心理准备,把怨怒迁怒到了别人身上,想要从方方面面来加倍弥补富察氏那孩子。”
“可是斯人已逝,你是大清的皇帝,是你儿子们的汗阿玛,活着的人何其无辜。”
乾隆回过神来,也发觉最近大肆苛责前朝后宫,属实有些过了。
拿手握成拳抵住嘴咳了咳,跟李玉说,“有话就说。”
李玉赶紧跪下磕头,“什么都瞒不过万岁爷,是孝贤皇后的供品饽饽仅上了五、六碟,供奉的宫女说屡次向内务府传取,也没预备一次。”
想到乾隆这阵子对于孝贤丧仪身后事失职相关人的雷霆处置,李玉直冒冷汗。
内务府总管魏清泰,是令嫔的父亲。
乾隆近来愈加怀念旧人旧事,这位温婉灵秀的令嫔也是越来越受他喜欢。
乾隆想到此,吩咐李玉,“传朕旨意,把内管领盛观宝降职查罪。”
李玉一时没回过神来,等听明白了,赶紧磕头应是。
心里琢磨,奇了,这位魏总管真是好运道啊,明明是他办错了事。给皇后准备的供品缺斤少两的,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罚了盛观宝那小子。
瞧瞧,这就是生了个好女儿。
让李玉惊的还在后面,在令嫔接连伴驾几天后,乾隆下旨,给魏清泰升了两级。
李玉明白了,在这紫禁城,万岁爷的喜怒哀乐便是最大的规矩。
孝贤皇后仙逝,旧格局已被打破。
古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后宫如是啊。
娴贵妃和这位令嫔,正悄然向这新秩序中心走来。
再说自从乾隆申饬了永璋后,就再没来过景仁宫,纯贵妃这些日子战战兢兢,怕自己连累了女儿,赶紧收拾了物什把和嘉送去了寿康宫。
太后攥着佛珠,看着纯贵妃憔悴的脸庞,忍不住道,“皇上这次做的过了,你也别放在心上。”
纯贵妃低头道,“妾身不敢。”
“这两个孩子……以后当个闲散王爷也是不错的。”太后顿了顿,“和嘉养在哀家这你就放心吧。”
“是。”纯妃贵拿帕子拭去眼泪。
太后伸手让太监抱了只小猫进来,“和嘉啊,这是波斯国进献的活贡品,你瞧瞧喜不喜欢?”
和嘉仔细去看那只波斯猫,左眼是琥珀色的蜜,右眼则是泛着湖蓝的琉璃。鼻梁小巧,通体雪白,优雅又可爱。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猫,和嘉伸手想去抱,却被崔嬷嬷拦住。
"公主仔细手,这小狸奴爪利得很。"
和嘉鼓着嘴,招招手,那小猫竟迈着优雅的小步走了过来,拿脸颊蹭了蹭她的手,拱进她怀里。
崔嬷嬷惊道,“真是奇了,这小猫可是牙尖嘴利的很,几个经验老道的养猫太监也驯服不了,若不是实在生的好看,是万万不敢拿到主子们跟前的。”
太后见过了大风大浪,倒是不稀奇,“这只猫跟我们和嘉有缘,认主了,我的小孙女就是这样谁见了都喜欢,忍不住亲近。”
和嘉奶呼呼笑了,亲奶眼是这样的。
“他汗阿玛就喜欢养猫,自己的养猫处有十来只猫呢,叫什么飞睇狸、舞苍奴、翻雪……还有什么来着。
养猫的太监道,“回太后的话,万岁爷养的其余几只猫分别叫清宁狸、采芳狸、涵虚奴、仁照狸、普福狸、苓香狸、妙静。”
真是些妖妖怪怪的名,太后心里想,看着抱着小猫不撒手的和嘉,问,“乖啊,你想给这只小猫起个什么名啊?”
和嘉想了想,“就叫汤圆。”
“汤圆。”太后被逗笑了,真是只小馋猫,“好,就叫汤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