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仪

    乾隆浑浑噩噩地亲自到了皇太后船上禀告此事。

    “皇额娘,皇后……皇后她薨逝了。”

    皇太后正喂和嘉吃酒酿圆子,瓷碗砰一声掉在地上,应声而碎。

    “老天爷啊,这……这怎么会呢,前几日还好好的……”

    这孩子一路上侍奉自己无不尽心,说自己只是染了风寒,不碍事。

    这么孝顺,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东巡后期行程全部终止,乾隆命和亲王弘昼、庄亲王允禄护送皇后灵柩返京,自己则沿途素服减膳,取消一切游乐赏宴。

    乾隆下旨将富察皇后的谥号定为孝贤纯皇后,葬于裕陵。

    后宫妃嫔都卸下珠翠钗环,换上指定的丧服,到富察皇后的灵位前按班次哭泣哀悼、奠酒、祭拜。

    和敬公主替和嘉换好斩衰服,用麻布盖头代替丧冠,腰上系好麻绳,换上草鞋。

    领着她到富察皇后的灵位前,和嘉如今才三岁多,便是未十分伤心痛哭也不会太苛责。

    只是和嘉想起这两年富察皇后对她的种种疼爱,心中不免难过。

    又知大清规矩森严,阿哥公主每天早晚必须按时到皇后的灵位前痛哭哀悼,哭得是否悲伤、是否准时,都会被身边的谙达、太监看在眼里并记录下来。

    便是为了自保也要同和敬公主、和婉公主一起哭临的伤心。

    就这样三岁多的小公主一边哭着抹眼泪,一边不忘伸着脖子找她那位三哥在哪。

    而在在长达数月的丧期内,后宫所有娱乐活动停止,不能听戏、奏乐、嬉笑,饮食需从简茹素。

    永瑢年纪太小,不知发生了什么,看到膳食只有素面、饽饽、芸豆卷、和几碟子拌炒小菜时,当场不乐意了,把碗推到一边喊着要吃肉。

    纯贵妃一把捂住儿子的嘴,悄声在他耳朵旁边哄,好不容易让这位小爷吃了一碗素面。

    再去看女儿,只见和嘉乖乖拿着饽饽搭一碗白粥吃的香甜。

    纯贵妃长舒一口气,“女儿真是来给自己报恩的,上午的哭灵也像个样子。永璋大了懂事了不用管,也就永瑢这个混小子不省心。”

    这位小心驶了万年船的贵妃娘娘,万万没想到,她引以为傲的懂事长子会在孝贤皇后的葬礼上栽一个史无前例的大跟头。

    爱新觉罗弘历穿着一身素白孝服,眼窝深陷,身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凌厉。

    自孝贤皇后薨逝那日失态痛哭后,他就再未在人前流过一滴泪。

    但骤然失子又失妻,所有的悲痛仿佛都在他身体里内化成了某种尖锐的东西,逐渐积蓄,亟待一个宣泄的出口。

    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肃穆沉寂,沉重的檀香气味混合着焚烧纸钱的焦糊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殿内,诵经声阵阵,喇嘛与和尚们低眉垂目,敲打着木鱼铜磬。

    王公大臣、后宫妃嫔、皇子公主,依序跪满了大殿,哭声哀戚至极。

    大阿哥永璜跪在皇子队列的最前面,身穿麻布孝服,额头一次次叩在冰冷的地面上,遵循着所有繁琐的礼仪。

    因跪了太久,膝盖逐渐从刺痛变为麻木,腰背酸硬疼痛。

    周遭震耳欲聋的哭声让他心烦意乱,他努力地想挤出更多眼泪,但眼皮却干涩得发疼。

    皇额娘崩逝了,悲伤吗?有的。

    那位温婉贤淑的皇后,待他也算尽到了一位嫡母的责任,可是她终究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没有亲自抚育过他,哲悯皇贵妃才是生下他的人。

    皇额娘仙去,两位嫡出的弟弟早夭,那……他作为皇长子……

    汗阿玛会不会立他为太子。

    永璜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而后头的永璋偷偷揉了揉膝盖,也在想这些事。

    皇额娘崩逝了,皇宫里头就属他母妃和娴贵妃娘娘位份最高。

    娴娘娘虽然出身高,可是她没有孩子,也不得宠。

    他母妃膝下可是有两位阿哥和一位公主,汗阿玛至今还很宠爱母妃,若是母妃做了皇后,他就是嫡子了,汗阿玛前阵子还夸了他,汗阿玛没准还会立他为太子呢。

    和嘉若是知道永璋此时想法,一定抚额叹气,三哥正是中二的年纪怎么破。

    乾隆祭奠完,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殿内每一个哭泣的人。

    永璜和永璋的出神与心不在焉,并没有逃过这位乾刚独断,目光如炬的皇帝。

    在乾隆看来,这两个孩子那不够笔直的肩背、流于形式的哭哀、心不在焉的表情,都是对富察皇后的亵渎、敷衍。

    乾隆胸中积压的滔天悲恸,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转化成了狂暴的怒火。

    他突然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让整个灵堂的哭声都为之一滞。

    所有目光都惊恐地聚焦到乾隆身上。

    乾隆大步过去踹了永璜一脚,伸手指向他,声音因极度愤怒而嘶哑,“逆子!”

    永璜胸口生挨了一脚,生生咳出血来,回过神来,猛地抬起头,看见乾隆愤怒的脸,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看看你的样子!”乾隆目光如刀,“今日皇后崩逝,乃举国同悲之大事。而你,身为皇长子,竟在灵前举止失措,神色茫然,无半点哀慕痛楚之色,你的孝道何在?礼仪何存?朕看你未尽之心、未克之责,比比皆是!”

    “儿臣……儿臣……”永璜嘴唇哆嗦,大脑一片空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乾隆怒吼道,“你是不是以为,皇后崩逝,嫡子不在,就轮到你居长了?就以为储位在望,你能做太子了?遂至心切欣然,形于词色!你的那点心思,以为朕看不出来吗?”

    “汗阿玛!儿臣万万不敢!儿臣不敢啊!”永璜涕泪交流,疯狂地叩头,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瞬间一片青紫。

    巨大的冤屈和恐惧将他彻底淹没。他的确有过一丝妄念,但绝不敢形之于色,更从未想过在此时此地表露。

    “不敢?朕看你是敢得很!”乾隆盛怒之下,目光扫过同样吓得魂不附体的三阿哥永璋,“你同你哥哥一样,也是鬼迷了心窍。于嫡母丧仪之上,竟全然未能尽到半点人子之责!哀慕之心匮缺,悲戚之情全无!朕还好好地站在这呢,就惦记起了这龙椅来。”

    “儿子没有啊,汗阿玛明察。”永璋傻了眼,只能疯狂地一边摇头一边磕头。

    “你们二人,皆属不孝,毫无人子之道!朕今日明白告诉你们,也告诉所有人。”

    “朕这两个逆子,断不可承继大统!”

    乾隆深吸一口气,残忍宣布。

    “朕念在父子一场,骨肉情深,不忍以极刑加之。尔等需明白,今日能保全性命,安享富贵,已是朕格外的恩典。从今往后,若不能安分守己、静思己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两个儿子,“休怪朕不顾父子之情!”

    这些话如同冰水浇头,永璜只觉得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瘫软在地。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父皇那句“断不可承继大统”在耳边嗡嗡作响。

    他完了,这辈子完了。

    纯贵妃拿着帕子捂住嘴哭着抽噎,跪着上前去求情,却被乾隆一把甩开了袖子,大步离开了。

    娴贵妃把纯贵妃扶起来,劝道,“皇上这在气头上呢,等皇上消消气,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和敬公主吓的发抖,紧紧握住和嘉的手。

    永璜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深深地伏下身子,麻木的一遍遍叩头,将布满恐惧和绝望的脸深深埋入冰冷的阴影里。

    香火缭绕,诵经声依旧绵长,灵堂内的哭声再起,却已变了味道,充满了惊惧,不时传来窃窃私语。

    乾隆的雷霆怒火中继续烧到了前朝,富察皇后去世一个月后,因乾隆翻看皇后册文时,发现有满文译文出了纰漏,大怒将将翰林院的刑部尚书阿克敦判为斩监候,秋后处决,其余刑部官员一律革职。

    到了五月,乾隆又认为皇后的册宝制造得不够精良,太过粗陋,配不上皇后的尊贵,把工部官员问罪。

    后因为祭礼所用的桌子不够干净,把光禄寺主要官员一律降职。册谥皇后时礼仪出现小小纰漏,礼部尚书也被降了级。

    而一品大员江南河道总督周学健和湖广总督塞楞额因在皇后丧期违制剃头而被赐了自尽,湖南巡抚、湖北巡抚因此革职。

    这些倒霉官员自尽前,不免觉得自己冤枉。

    周学健喝了断头酒,叹道,“这先帝崩逝的时候,官员剃发是不怎么管的。皇后还能大的过先帝不成。”

    官差心里点头,可哪敢说出来,又给这位爷倒了一碗酒,“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您就生在这时候,赶上万岁爷不痛快了,神仙来了也没法子救您。”

    周学健又喝完一碗酒,“这天底下谁管谁冤不冤枉,一杯酒上路,不受人间苦,痛快!”

    就这样,从大学士、总督、尚书、巡抚到基层官员,不下百名官员因“备办丧仪不力”或“剃发违制”而遭重谴,甚至掉了脑袋。

    前朝后宫乃至民间无人不心惊胆战,人心惶惶。

新书推荐: 偏执自私的我 《心之归向 | 铂金与墨玉》 朝悟陨惘痴守爱 [咒回]加入高专后我和最强交往了 战锤乙女短篇集 穿书后我抱紧主角团大腿 快穿之元宁的渣男之旅 假少爷错养真千金 不烬歌 逆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