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国。
隆兴五年孟夏。
夜色已深,芦州江衡县城内许多商铺都已打烊,沿街小贩也渐渐散去,而最大的酒肆谷丰楼内却依然欢歌笑语,琵琶琴音绕梁不绝。
“来,显恭,再来一杯。” 楼上“梅”字雅间里,一玄衣中年男子举着青瓷酒壶睁着醉眼,瞪着对面难得一见的旧友。
云谦含笑捂着酒杯:“不能再喝了,我明日一早还得赶路。”
“急什么,明日吃了午饭再走也不迟嘛。”一旁的褐衣男子也殷勤劝道,“你远在京师,我们兄弟难得聚一回,总要喝尽兴了才好。”
云谦仍是摇头:“你们小侄女还在家等我呢。
“她想吃这里的卢橘,我下午刚摘了些,要早些赶回去,不然等到了家就不新鲜了。”
提及八岁独女,云谦双眸满溢着温柔与牵挂。
闻言,玄衣男子放下酒壶,神色正了正:“好几年没见着阿萦了,她一定还是那么乖巧伶俐吧?”
云谦微笑:“越长越像她娘亲了,模样像,性子也像。”
身旁两人对望一眼,默了一瞬,褐衣男子道:“弟妹已走了五年了,你可想过续娶?
“你终日忙于书坊事务,内宅总要有人打理,我想弟妹在天之灵也定然希望能有人好好照顾阿萦。”
“孩子还小,恐遭后母薄待。”云谦收起笑容,“再等几年,等她出了阁再说。”
“你这是心里还放不下弟妹啊。”褐衣男子轻叹。
云谦垂眸凝视着面前的空酒杯:“如何轻易放得下?”
玄衣男子道:“我们晓得你一向疼爱阿萦,可她毕竟是个姑娘。
“人生无常,你也该趁着年轻康健,赶紧给云家添个男丁才好。”
云谦夹了一筷子鲈鱼脍放入盘中,不以为意:“舍弟已有二子,云家不至于绝后。”
两人听罢,无话可劝,一时寂然。
“哗啦——哐当——”
忽地,隔壁雅间内传来一阵杯盘倾倒之声,乐音骤止。
三人齐齐望去,只听得有人跌跌撞撞推门出来,扯着嗓子说话。
一男子带着酒意含糊喊着:“……走,这就带你们去,你们自己看。”
“当真是北垣产的战马?我是外行,你可莫要诓我。”另一人将信将疑。
“诓你?”那人勃然怪叫,“你去打听打听,我五叔替王府和北垣人做过多少生意!哪次拉回来的良马没有几百上千?
“你要不信就算了……我、我还不稀罕你那几个钱。”
“信信信,自然信你。不知除了马,还能买点什么别的宝贝?”
“宝贝多了去,奇珍异宝,你这辈子都没见过……还有……”
话音渐渐远去,屋内三人惊诧不已。
朝廷严令禁止私下买卖战马,皇亲宗室私运战马更是罪加一等。
“他说的是哪个王府?”玄衣男子低声猜测,“偷运战马,莫不是要谋逆?”
“诶!”云谦连忙抬手制止,“管他是谁,不干我们的事。”
“对,许是那人喝高了,胡言乱语吹嘘罢了。”褐衣男子掂了掂酒壶,“还剩一小半,喝完便家去。”
三人于是接着边喝边闲话家常。
约莫两刻钟后,起身离席。
刚出雅间,忽闻楼下大门口铁蹄杂沓,转瞬,一伙蒙面黑衣人明火执仗破门而入。
“啊——”楼下客人骇得呆若木鸡,忘了闪躲。
为首的蒙面人喝令:“值钱的都带走,不留活口!”
话音未落,已拔刀放箭,楼上楼下惨呼连连。
不消一刻,酒楼内男女老少共五十三人尽数倒在屠刀下,无一幸免。掌柜的慌慌张张想从后门逃走,还未踏出门槛便被一箭穿心。
云谦酒劲上头,同其他客人一样躲避不及,胸腹中箭倒地。
往身旁一瞥,两位好友都已倒在血泊中,没了气息。
他按住伤口透过护栏望去,只见这伙蒙面人只顾着杀人,却不急着抢夺财物,不似一般打家劫舍的强盗,不免疑心。
莫非这些人不为夺财,只为灭口?
有何天大的事竟要如此残杀人命……
他不禁想到了方才那个醉汉。
难道是那人酒后出真言?
乱箭穿身,鲜血汩汩流出,眼前渐渐发黑。
云谦凭着最后一点神智掲开外衣,颤抖着手沾了沾温热的血水,悄悄在洁白中衣上写下两个歪歪斜斜的字。
尚未写完,气力已尽。
气绝前,心中凄切挂念:阿萦,爹爹回不去了……不能陪你长大……
“爹爹……爹爹,你怎么还不回来?”
千里之外,一抹孤单幼小的身影伫立在书坊门外遥望着父亲归来的方向,双瞳洇湿。
“爹爹,你不要阿萦了么?”
小姑娘惶然不安,哽咽地一声声唤着爹爹,却再也听不到一丝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