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彻眸波跃动了一瞬:“什么都可?”
“什么都可!”云相萦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步彻不禁疑惑:“叔父说到底不过是亲戚而已,又不是生身父母,值得你如此承诺?”
“对我来说不止是亲戚。”云相萦蹙眉驳道,“我三岁丧母,八岁丧父,是叔父待我如亲生,让我得以自在快乐地长大。
“叔父于我而言就如亲父一般。只要能替叔父洗冤,救叔父的命,我和我云家付出什么都值得,只要我们办得到。”
粉润小脸上溢满坚毅,水眸在暗夜里熠熠闪烁,皎洁粲然胜似月光。
步彻心头微悸,仿佛从她双瞳里看见了内心深处的自己。
他十六岁时,父亲病逝。身边所有人都相信太医所言:沉疴未愈,旧伤复发去世。
可没过几日,那太医竟在回家途中意外身亡。
他觉得事有蹊跷,然而家里人包括他唯一至亲长姐都认为太医诊断不会错,是他太多疑。
当年没有证据,至今他也未查到蛛丝马迹,但他仍在坚持。
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探查清楚,正如云相萦不顾一切一定要为叔父雪冤一样。
“我可以帮你,不过现在时机还未到。”步彻声色清寒如常。
“那要等到几时?”云相萦掩不住焦急。
“死罪都须得经刑部复核无误后,方可行刑。”步彻定睛看她,“你若信得过我,便再等等,最多不过两三日。”
为何要等刑部复核之后?
云相萦暗思,听闻刑部也有严建党羽,与吴佑涟沆瀣一气,莫非他是想抓刑部官员的把柄?
既然有求于他,就该信任他。况且目前也已别无选择。
“好。”她应道,“那我们便多等几日。”
步彻唇角微微牵动,似是认可。
而后望了望云家的马车,抬腿转向门口台阶。
云相萦见他要走,忙问:“你还没说要如何酬谢?”
步彻回头,细细打量她秀丽娇容:“事成之后,想好了再告诉你。”
想好了?用得着想那么久吗?
他不明说,云相萦心里反而没着落。
但转念一想,也是,他从小金尊玉贵,如今又是天子近臣,富贵荣宠都有了,想必也不缺什么。
就算缺了,怕也不是她一个商贾女子能给得起的。
因点点头,又将礼盒递上:“我知侯府不缺这点薄礼,但这是我们云家一点诚意,还请笑纳。”
步彻轻轻瞟郭管家一眼,径自迈上台阶,进了庭院。
郭管家笑意融融接过云相萦手中锦匣:“姑娘安心,我们家主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回去等消息吧。”
“好,多谢。”云相萦又奔向马车,与马夫一起将所带的礼品全都塞给郭管家,二话不说便走。
郭管家望着驶离的马车,低叹:“还是个实心眼的。”
商贾中人多贪利钻营,心机之深沉不亚于朝中玩弄权术者,他见得多了,却不曾料到京中富贾之家还有这般实诚女子。
莫不是装的吧?
他摇摇头,同两个门房小厮捧着礼物进屋回禀主家。
云相萦的马车行到半途,正迎面遇见庄长福处理完商铺的事来接人。
“姑娘见着步侯了?”他明白以云相萦的性子,见不到步彻是不会返家的。
“见到了。”云相萦便将步彻所言一一说与庄长福听。
“步侯收了挚礼,便是想给姑娘吃颗定心丸。那我们便先等候刑部判决吧。”
二人到家时已是半夜。
云相萦先去张二娘房里看望,见床前灯烛还亮着,积霞守在榻旁睡着了。
她悄步近前,积霞听见开门声,睁眼轻唤:“姑娘……”
云相萦目光指了指婶婶,低声:“醒了吗?”
积霞抿着嘴摇头。
云相萦不觉忧心,皱起秀眉,旋即安慰自己似的:“也许明日便醒了。”
在外奔波了一整天,云相萦此刻疲困不已,又担心婶母,便没回自己卧房,径自在一旁的罗汉榻上歪身躺下,一沾上枕头便睡沉了。
翌日上午,张二娘从昏迷中醒来,但依旧神志昏沉,勉强喝了小半碗药又迷糊睡去。
云相萦牵挂着叔父和堂兄安危,由庄长福陪同去狱中送饭,却被狱卒挡在了门外。
狱卒称云贤现已打入死牢,不准探视,官府自会管他三餐饮食,给他服药,保证他在行刑前活着。
监牢的伙食哪比得上自家的?也不知他们能给什么药?
云相萦满脸忧色:所幸昨日把秦大夫的药膏都留给叔父了,至少能先治好皮外伤。
随后二人又向罗三宝打听云旷的情况。但云旷是秘密单独关押的,罗三宝也不知其情形如何。
无奈之下,两人只得先回去。
傍晚时,张二娘清醒了许多,精神略好了一点,便将云相萦叫到卧榻前,挣扎着下床去找来两个旧匣子。
指着其中一个落了锁的黄铜匣道:“这里面便是你父亲的遗物。
“当年家里接到江衡县衙通知,说你父亲在酒楼吃饭时遇上山匪打劫,整个酒楼五十多人都被屠了,让家里人去收尸。你叔父赶紧带了两个亲戚和盘缠就去了。”
赶到江衡县才知云谦所有随身财物都被洗劫一空,只剩下住宿的旅店箱笼里放着一些干净衣物和账本,一小包碎银,还有一个布袋子新摘的芦橘。
那一袋子芦橘云相萦还清楚记得。
那年,幼小的她整日盼着爹爹早些回家,却不料盼来的只有一堆发蔫的芦橘。
她再也见不到疼她爱她的爹爹了,只有爹爹亲手为她摘的她爱吃的芦橘。
从此,她再也没吃过芦橘。
“当时你还太小,你叔父便把你接过来住。”张二娘又指着另一个乌木匣,“把你家的房契、书坊地契、铺面收入……所有你父亲留下的遗产都请了中人在官府登记造册,要等你出嫁前,一并交到你手里。
“都在这里了,你自己打开看吧。”
张二娘身子虚乏,说完便扶着额往床榻去。
云相萦当下也无心盘点父亲的遗产:“有叔父和婶娘帮忙保管,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您先休息,养好了身子,等叔父回来还要您费心照顾呢。”
一提到云贤,张二娘便涌出泪来:“回来?他还回得来么?
“天杀的昏官酷吏,奸臣贼子,罔顾人命,不把我们平头百姓当人看!怎么没有人来除了他们?”
“会回来的,叔父和大哥都能平安回来。”云相萦坚定地看着她,现在她两人都需要这样的盼头,“我去求了信陵侯,他答应会给叔父翻案。
“我们且耐心等上两日,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当真?”
“嗯。”云相萦种种点头。
“好啊,那太好了……”张二娘喃喃,泪光里闪着希冀。
云相萦镇定浅笑,心里仍难免有些许不安。
又悬着心捱过了一夜。
第二日下午,云相萦正在花厅听秦大夫给张二娘复诊,忽见庄长福快步进来,面带喜色:“主母,姑娘!主家有救了!主家有救了!步侯果然言而有信。”
张二娘愣了愣:“什么?慢慢说。”
云相萦亦在旁屏息细听。
庄长福缓了一缓:“方才官府贴出榜文,说刑部和洛京府官员结党营私,屈打成招,错判死罪,造成冤狱,今日早朝,圣上已下令将刑部尚书贬职流放,洛京府尹罚五十大板,除名,永不叙用。
“府衙上下与本案干连的官吏,判官、主簿、衙役,全部同职连坐。
“即日起,匡府命案交由新任府尹查办,不可再有冤家错漏。这不就是说主家有救了吗?”
“我的老天爷啊,圣上英明!圣上英明!”张二娘激动地站起身,朝着皇宫方向,双掌合十,对天拜了三拜。
秦大夫也跟着高兴,写好方子:“张娘子这病乃是急火攻心而起,如今心结散了,病也就好得快了。老夫先不打扰了。”
“有劳大夫。”张二娘笑着命积霞去送秦大夫。
云相萦一直绷紧的心弦瞬间松了大半:“那我大哥呢?应该可以放人了吧?”
可巧,话音刚落,便见罗三宝和一禁子扶着云旷走进前院来。
“云姑娘!”罗三宝远远招呼,“我们把人给你送回来了。”
“罗大哥!”云相萦小跑着迎上去,见堂兄脸上身上布满伤痕,不禁哽咽,“大哥……”
“我没事。”云旷勉强扬起一丝笑,“多谢这两位兄弟送我回来。”
张二娘喜极而泣,定了定神,连忙取了两包银钱酬谢了罗三宝和禁子。
待二人走后,一家人在花厅坐下。
云旷喝了口冰镇梅子汤,润润喉咙,方讲起这两日的遭遇:“是信陵侯的人把我从吴佑涟的私牢里救了出来,带我去面圣,上朝堂作证。”
作证?
众人疑惑。
“我也是出宫之前才听步侯说,其实他早就派了人盯着吴佑涟的一举一动。”云旷道,“那晚吴佑涟单独提审父亲,捏造供词,抓着父亲的手画押,步侯的人都亲眼见过。
“圣上和步侯都知道刑部有人和吴佑涟串通一气,当时只作不知,等刑部尚书李咸利不顾大理寺的意见,下了文书定了父亲斩罪后,步侯才出面弹劾李咸利和吴佑涟。
“我和其他几个被严刑逼供的嫌犯家眷都是干证。”
原来如此。云相萦默思。
难怪步彻见她去登门求救一点也不惊讶。他似乎知晓此案必会有冤情,且似乎很肯定刑部必会包庇吴佑涟。
难怪圣上那日下令必须五日内结案,他定是料到吴佑涟会为了保住官位不择手段。
只要吴佑涟出了差错,圣上便可借机剪除这一严建党羽,甚至还能连其在刑部的靠山一起拔除。
这是圣上早已谋划好的,只是欠缺时机,而邳国公府这场命案官司正好提供了契机。
“接下来这案子便由新府尹来办了。不知这新府尹为官如何?能否还叔父清白?”云相萦两靥爬上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