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河醒了。
费力地睁开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视线是半边蒙尘的白墙和屋顶上面的木梁。
阳光照射在墙上,是一片温暖的黄色光芒,他分不清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
他身下是硬梆梆的木板床,同时感觉脸上痒痒麻麻,像苍蝇一样的物体落在他的脸上爬来爬去。可是他的手指别说抬起来驱赶,连动都动不了。
他模糊的意识里,闪过那个十几岁被家人抛弃的男孩,苍蝇也是这样落在身上。
他为什么动不了?发生了什么事?
苏宜呢?
是不是苏宜以为他死了,把他抛下了?
他就这样死在陌生的穿越世界?永远再见不到家人了?
他的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他不想死。
他尝试着起床,却仿佛一脚踏空,坠入一口几千米的深井,他想往上爬,连蹬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思维很快又落入深深的井底,继续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洛书河再次醒来,这次眼皮沉重地睁不开,但感觉有人在给自己擦身。他的耳边传来拧水的哗哗身,接着身上一凉,有人在用毛巾擦拭自己,力度轻柔,粘乎乎的身上顿时感觉到清爽的舒适感。
放心了,原来他有人管,不会放任他孤单死去。
是苏宜吗?不知道。
一天接着一天,这个世界在他的眼前越来越清晰,他看到果然是苏宜一直在照顾他。
他像个婴儿一样,由苏宜扶着喂水,喂粥,喂药,小心翼翼地擦试全身。
他太虚弱了,甚至没有力气感到羞耻。
等他真正清醒之时,睁开眼,他看清自己所处的屋子,在现代算一居室,锅灶与床在一间屋,但是收拾得十分洁净。
屋门旁边是灶。灶的灶台旁边是床,烧火的灶口侧对着门。屋里有扑鼻的粥香,还有唏唏索索的柴火声,是苏宜坐在小板凳上,在往灶台里塞木柴烧粥。
他轻声喊:“苏……苏……”
一个多月没有说话,洛书河的声音很难听,像是什么动物发出的,不像是语言。
苏宜专心致志地埋头烧火。这一个多月,她烧火的技术练得相当纯熟。
“苏……”洛书河费劲地又喊了一声。
仿佛听到什么声音,苏宜疑惑地抬头,凝神细听。
“苏苏……”苏宜再听不到,洛书河也没力气再喊了。
苏宜一下反应过来,站起来扑到床边:“洛哥,你醒啦!”
她看着洛书河,欢天喜地:“怎么样?饿不饿?粥马上就要烧好了。”
“苏……”洛书河上下打量她,看她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他想要难过都没有力气。
“洛哥……”苏宜笑着笑着,眼泪唰一下流下来。她抽抽噎噎地用手背抹去眼泪:“你可算醒了……”
再不醒,她真的撑不下去了。
这一个多月太不容易、太累了。
白天各种洗,各种擦不说。躺久的人,身上会生褥疮,会烂,会破洞,还会肌肉萎缩,洛书河这么重,她像个护工一样,不停地给他翻身,还要肌肉按摩。
她不嫌苦,不嫌累,她只怕睡醒一睁眼,旁边躺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还好这里房租便宜,一月只要二百钱。但是药费实在太贵,穷人真的看不起病,医生来一次便要一两银子。在越平县城,很多苦力累死累活一个月,也才赚一两银子。好在他们身上银子够多,医生也有真本事,来了五次,洛书河状态一日比一日好。
“辛苦……”洛书河明白一个年轻女孩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会有多害怕,有多不容易。他努力想说出抱歉的话,但是嘴巴只能发出含糊的音。
记挂着灶上的粥,苏宜又去灶边塞柴火,红色的火光映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唉 ,你能醒过来,活着就好。辛苦什么的,都不是事。”
“我……怎么……了?”
苏宜麻利地折断细长的木柴:“生病了,伤寒。”
家族里有医生,耳濡目染,洛书河知道伤寒的厉害。他急得嗓子更哑了,吃力地嘶吼:“传染……”
苏静很平静:“我知道啊,我买了好多白酒和醋来消毒。开始还我拿衣服当口罩呢。听说那个客店的井水有问题,好几个住店的都病了,还有一个都死了!还好我当即立断,看到风声不对,立即花钱找人把你抬出来。幸好碰到一个大嫂,帮我介绍了这个房子,这里离蒲州城很近了。”
苏宜说完又后悔,担心洛书河害怕,抬头看他:“不过你不用担心。前天大夫来看过了,说你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后期护理好就能和正常人一样了。”
晚上苏宜继续帮洛书河擦身,擦到下半身时,洛书河没好意思,努力扯着被子不让苏宜掀开,“不……”
苏宜手上搁着热毛巾,单膝跪在床上大大方方地说:“洛哥,你知道你现在害羞有多晚吗?你早被我看光了。你就当我是你请来的护工,啥事都做,有啥不好意思的啊。”
说完,她继续想把被子扯开。
以前是昏迷状态,苏宜怎么样洛书河不清楚。但现在他很清醒,怎么好意思。他努力巴着被子,“不……脏……”
苏宜也没仗着现在身体好强迫他,耐心地解释:“洛哥,现在天气虽然凉快了,但你天天捂着,不擦会臭的。为了面子弄得身上发臭,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儿,你说是不?”
洛书河现在的身体太差了,刚才扯了一下被子,已经累得有些气喘。除了婴儿时期,他这辈子就没这样柔弱过。
他虚弱地解释:“累,你。”
苏宜叹气,“是挺累的,可是要不把你打扫干净,你病情加重,辛苦的还是我。”
洛书河没说话,无力地躺在枕上,眼睛微微闭上,显然累得不轻。
苏宜趁他没力气再抗议,赶紧处理他的个人卫生。
不过既然洛书河醒了,为了他的体面,被子依然搭在他身上,而苏宜把毛巾伸进被子里,凭手感帮他擦着已经熟悉的角角落落。她嘴也没闲着:“哎,洛哥,你说我照顾你这一个多月,你的命值不值一幢江边大平层啊?”
不指望他回答,她又把手巾掏出来,放水里搓二下拧干,重新伸进被子里盲擦:“你呢,别不好意思,也别有心理负担。我们俩在这异国他乡,可不得互相帮助嘛,就相当于结盟了。等我们回家,你如果还记得我的付出,你送我一幢江边大平层就行。我知道你给得起,然后咱们就一拍两散,两不相欠。”
洛书河的命可比大平层值钱太多了,苏宜肯要,他就给。
洛书河已经缓出一点力气,努力提示:“装修。”
“对哦,装修也很费钱的,你给装修好更好,哈哈哈。”苏宜想象着江边大平层,心情更美了,感觉现在烧锅灶的生活也有了盼头,“拎包入住那可太香了。我的人生愿意就是住大平层,要有巨大的落地窗,窗边摆着一个懒人沙发,我躺在沙发里,对着夕阳玩手机。”
洛书河也想笑一笑,却没多余的力气作表情。他闭上眼睛,气若游丝地说:“好。”
一天天过去,洛书河一天天地健康,苏宜扶着,他也能自己慢慢坐起来,就是稍动几下,就感觉特别累。
不过他有自主意识后,苏宜轻松很多。不然以前像拖死猪似的,给他翻个身能把苏宜累个半死。
苏宜经常要出去买菜买柴水,有时会出去一二个小时都不回来。有一天她拎着菜篮急急回来,“扑”得关上房门,靠在门板上看他。
洛书河一只手拿本书,一只手反拿筷子,在练笔画,见苏宜风风火火的样子,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笑道:“你怎么了?狗在后面追你吗?
苏宜没笑,把菜篮一放,急急走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轻道:“洛哥,咱们的通缉令出来了!”
洛书河惊得睁大眼睛看她,“嗯?”
苏宜继续轻声:“不过你别担心,通缉令画得乱七八糟,和我们一点都不像。还说我天生一头黄毛。他们不知道我头发是染的,以为会一直会黄下去。我现在出门裹个头巾,头发露出点,别人看我头发是黑的,就不怀疑什么了。”
洛书河问:“我们三个都被通缉了吗?”
“嗯。说我们杀了桃红夫妻二人,拐带幼子,不知所踪,拿到了,有五十两赏银呢。我都想举报我自己了。”
洛书河没理会她的玩笑,有些懊恼:“我们的穿越太不凑巧了,刚好提供给温将军一个栽赃的借口。”
“可不是嘛。”苏宜叹气。她嫌说话不方便,侧身坐在床边继续说:“洛哥,我有件事要和你坦白,先声明,我也是为行走江湖方便,不得已出此下策,不是要占你便宜。”
“说吧。”洛书河想不出她能有什么藏掖。
苏宜说之前,先不好意思的笑一笑:“你知道的,你病成这样,每天我得贴身照顾。如果我说是你妹妹,我对你动手动脚,就有点不太方便,也容易招来别人议论,很容易成为话题人物,这对我们现在的身份很不利。所以呢,我在外面说你姓洛,名大郎。我呢,是你老婆,叫宜娘。”
她盯着洛书河的脸色,结果洛书河没什么表情:“就这?这有什么的。”
苏宜放了心,站起来拿菜篮子准备择菜,她道:“这不是怕你多心嘛,以为我要怎么缠着你不放。你放心,等咱俩回家,你把装修好的江边大平层给我,咱俩就一别二宽,我要是多看你一眼,我是你孙子。”
她那撇清的态度,让洛书河心里挺不得劲,要撇清也是他先撇:“小姑娘讲话不要这么极端,万一以后打脸不好看。”
苏宜把青菜摊到地上,拿个小板凳坐在一边,找出剪刀剪菜根,去黄叶:“放心吧,不会打脸。洛哥,我还有个账要报给你。”
洛书河反应很快:“抱歉啊,我生病肯定花了许多钱。”
“唉,不是这么说。”苏宜挥了下拿剪刀的手,解释道:“外婆留给我们六两银子,然后船上我们得了四两多。我们在客店住了三天,然后你生病,我高价雇了马车,想把你拉到蒲州府里,找大夫治病。刚好走到蒲州府城外,碰上一个叫顾大嫂的,热心地很,帮我找大夫,租房子,加上吃饭医药费用,还有茶米油盐酱醋茶,一共花了十六两银子。钱不够对不对?因为我把我的手链当了,现在这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宝儿的元宝和玉带,我还没有动。”
钱还是小事,一个年轻女孩在一个陌生地界,带着一个重病昏迷的男人,光是找车,就不知道得低三下气才求得人家肯拉上自己。后面又是找房子,又是自己买菜烧土灶,还要侍候病人,给他喂饭擦澡收拾秽物……想想也知道多不容易。
“我真对不住你。宝儿的玉带是不能动,不过元宝,大郎说过可以当我们路上的路费,你可以花。”洛书河脸上带着三分惭愧。
苏宜低着头摘黄叶,她的指缝里都是泥:“我知道,我不傻,真到没钱的地步,我肯定动这个钱。不过现在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主要想万一外婆那边元宝花光了,我能把这个元宝留着就尽量留着,以后交给宝儿,毕竟他爹的东西。”
洛书河没想到她能考虑到如此地步,那一刹那,从前对苏宜的嫌恶消失地一干二净,反倒惭愧自己对她一直抱有偏见。
苏宜又说:“还有啊,虽然我俩和画像不像,但是我现在进进出出,看周围有人看我的眼光不对,万一有人举报到官府对我们严刑拷打,你,我是不知道,我肯定二板子下去,立马坦白人是我杀的,恐龙也是我灭绝的。而且,我这几天在附近打听到不少小道消息,这个蒲州知府确实喜欢和老百姓伸手要钱,没钱就把人打得稀烂。我们要是落他手上,又有温将军背后搞鬼,我们肯定只能等死。所以我托顾大嫂帮我找工作,我跟她说了,宁愿工资少点,最好能包吃住,最好是大户人家。我是这么寻思的,即然知府都能掉钱眼里,那有钱人家官府肯定不太敢得罪的。这样一来我们可以避风头,二来你可以养病。大户人家的饭,总比我烧得又丰盛又有营养。大夫说了,你现在身体比较虚,要好好调养,吃点好的。不然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洛书河还能怎么说?又没钱又生病,只能靠苏宜养。
他再次深恨自己的无能:“你考虑得很周到,妹妹,都是我拖累的你。”
“唉,”苏宜再次大手一挥:“大恩不言谢。你可千万养好了,不要再骨折、再生病就行。”
其实她心底也在偷偷感谢洛书河。如果他不在了,她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么大的世界,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