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那女子只是时不时趴在茅草屋外,怯生生地探着脑袋,睁着一双大眼盼望屋里人出来。
单凭一身的绫罗绸缎,褚星濯便知她与他们并非同类人。
她是商贾之家的掌上明珠,而他们则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民。
众人对他们避之不及,想来这女子也只是一时兴起,因而,他毫不留情地关上窗,阻断了唯一的光亮。
春去秋来,每每出门打猎,褚星濯都能看见那女孩。
她一如既往地看着茅草屋的方向,唯一不同的便是手上多了个篮子。
远远看去,里面装满了时令的水果蔬菜,饶是褚星濯,都不由得吞咽口水,而后喝下一捧生水填填肚子。
赵氏催促着褚盛出门,招呼女子,褚盛摇头婉拒,不愿受他人之慨。
褚星濯将小刀别在腰上,推门离开。
娘说过,若没有褚盛,便没有他,作为庶子理应懂得感恩。
因而,自褚府落寞,他便自觉承担起供赵氏及褚盛吃喝的责任,搬离城内,寻了处人烟稀少之地种些饱腹的口粮。
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了贵族生活的二人,又怎能轻易适应贫苦生活。
更别提那些愤怒的百姓,恨不得将他们抽骨扒皮才是。
本以为日子会一直如此持续下去,可十七岁那年的大旱改变了他的命运。
听闻山中有猎物,成千上万的灾民涌入深山,见到活物便往嘴里塞,赵氏和褚盛哪里见过这阵仗,生怕丢了小命,双手将家中的存量奉上,换取一时的平安。
而后灾民们一哄而上,不过短短几日,山中便再无活物。
褚星濯饿得皮包骨头,为了守住好不容易采来的果子,第一次杀了人。
他怀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路上却遭遇袭击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他跌落悬崖,幸而有水流做缓冲,这才得以保住命。
再次回到京城,原先的茅草屋已然荒废。
经过多方打听,他才知褚盛于上月迎娶了许家女儿,许老爷体恤女婿难处,特意为他买回褚府,寻了份酒楼账房先生的差事。
许老爷虽是商贾,在当地却有不小的威望,许多百姓受了他的慷慨,因而看在他的面子上,也就不再苛待赵氏母子。
褚星濯敲响褚府大门,在看到来人的一瞬晃了神。
女子身穿一袭翠绿色襦裙,腰间挂着由深浅不一绿宝石组合而成的腰带,勾勒出姣好的腰身。
眉间一抹朱砂,衬得肤色如雪,淡粉色的唇微微张开,好似认出了他。
女孩低垂眉眼将他迎了进去,他这才知道,没了他的褚盛,差点饿死在荒野,是女孩哭着求父亲,许老爷这才不得不同意了她俩的婚事。
褚星濯怎么也没想到,那日提着菜篮子呆坐在屋外树桩子上的少女,此刻竟真的成了他的嫂嫂。
看着二人虽算不上如胶似漆,却也相敬如宾的相处方式,他竟有些说不出的感动。
可渐渐地,他便发现褚盛似乎从不爱那女子,他整日找借口往外面跑,实则是去见杜将军的独女。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褚星濯无疑是愤怒的,他不明白为何要如此对一个救了他性命的女子,甚至找上门去,试图让他回心转意。
可褚盛只是皱眉,支支吾吾地说若不是走投无路,他绝无可能接受女子的成婚要求。
褚星濯气得一拳打在他身侧的墙壁上,屋外赵氏匆忙推开他,一边叫着他娘的名字一边哭喊着。
一句照顾好你阿兄,像是嘱托又像是诅咒,令他无从脱身。
他不愿看着那女子像娘似得,在后宅中度过虚无的一生,可无论说了多少次,那女子只是看着远方,淡淡的回复道,“不劳烦二郎操心。”
他知道,她是等着他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那样子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想告诉她:他不会回来了。
可渐渐地,那女子竟开始刻意避着他。
之后的日子,褚星濯当上了指挥使,整日忙于政务。
此后,他甚至好几个月都见不上那女子一次。
直到那日,他瞧见女子衣衫凌乱,无措地四处张望,好似只走投无路的困兽。
褚星濯承认,他生出了恻隐之心。
或许是个机会。
之后,她打了他,他救了她。
他庆幸于女孩终于不再躲着他,亦开始筹划如何将她送出府。
回过神来,才猛然发现此前一直未能好好看看她,她深棕色的眸子好似深不见底的漩涡,让他整个人既惶恐又不安。
是从何时开始呢?
褚星濯想到。
是她笨拙地扯谎,却掩盖不住看到食物时两眼放光的模样。
是她编了个故事,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
是她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是壮着胆子拉住他的手狂奔。
亦或是说到自己配不上他时蓄满泪水的眼眶?
褚星濯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想让那双眼睛注视他。
只有被注视的瞬间,他一直飘荡着的灵魂才能找到归处,有了活着的实感。
那是以往任何时刻无法比拟的,从四肢百骸散发出的快感。
好似她本就该如此,永远永远地呆在他身边。
“别丢下我……”褚星濯将下巴抵在许溪肩头,含糊不清地呢喃道。
他学着那句萦绕在他整个幼年时期咒语,一遍遍重复着。
许溪抬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闭着眼回道,“没事了。”
她回想起原书中对褚星濯离家时寥寥几笔的描述,脑海中满是他手腕上狰狞的伤疤。
仔细想想,那或许是他对那些无辜枉死之人的赎罪。
他杀了几个人,便在手上划下几道伤口。
想到此,许溪心头涌上一阵酸涩,将罪过全都归在了不争气的褚盛身上。
若不是他顾及面子,又怎能让彼时还未成年的褚星濯为了生存不得不投靠于宰相门下。
从他递给自己烤鸡的那刻,她便坚信,他不是个坏人,只是没有选择的可怜人罢了。
坏人不是无缘无故变坏的。
亦有可能是这人吃人的世道,将好人逼成了坏人。
许溪深呼一口气,心中顿时盛出莫大的责任感来。
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褚星濯朝着真善美的方向成长,如此一来,他便不会再做出伤害身体的事情了。
高墙之下,猎人披上猎物的皮,等待真正猎物一步步靠近,钻进他亲手编织的陷阱。
而等待猎物的,只有被拆吃入腹的命运。
许是一直维持着半蹲着的姿势,许溪肩膀酸痛,她试探着将胳膊从褚星濯肩头挪下来道,“该回去了,二郎。”
褚星濯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哈了个哈欠,眼角溢出一丝水渍,像个心满意足的猫科动物。
他大摇大摆地走向院落后门,抬手移开上面的门闩。
“嫂嫂请。”若非知道他二人如今是在私闯民宅,许溪还真要被他这幅信誓旦旦的表情迷惑住了。
她不由得牵起嘴角,学着他的样子道,“有劳二郎。”
话毕,二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另一边,杜嫣语咬紧嘴唇,小心翼翼地为褚盛手上的伤口包扎,生怕弄疼了他。
不过,有失便有得。
褚盛的反应越大,就说明她这一出戏没有白搭。
偷包裹的男人的确不是凭空出现的,却也不是褚星濯找来的,而是她花了一锭银子,从赌场里挑出最嗜赌如命的那一个。
此类人最好拿捏,只需给他足够多的钱,便巴巴的听话,无论什么事都愿意做。
她要的就是褚盛认清事实,一个长满獠牙的野狗,终有天会咬伤主人。
如若他再心软,不肯对褚星濯下手,这辈子便再无翻身可能。
她贵为将军府独女,怎可与他人共侍一夫,亦或是共为一主。
她杜嫣语要的东西,从来都是完完全全属于她,谁也碰不得一点。
思及此,杜嫣语不禁加大手上的力道,引得褚盛连连皱眉,发出嘶地一声。
“阿盛!没事吧,是我疏忽了。”说着,她自责地红了眼眶,一张小脸上挂满泪珠娇艳欲滴。
褚盛抬头,正欲如往常一般将她揽入怀中,眼前人的容貌却不知为何与记忆中的另一人重合。
她昂着头,不卑不亢,像是万千花丛中最挺拔的那朵,明艳又惹人注目。
他真是鬼迷心窍,竟然会想起那个无趣的女人。
“语儿,你的衣裳……”褚盛摇摇头稳住心神,这才发现杜嫣语袖口的位置不知何时竟裂开道口子。
闻言,杜嫣语脸色一红,赶忙将胳膊背过身去,“不碍事,大抵是方才划破了。”
她白皙的腕子如璞玉般滑嫩,引得褚盛眼中再无它物。
他顿了顿,开口道,“我带你去买件新衣裳。”
杜嫣语脸色一片酡红,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态,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褚盛看了,心头莫名生出股快意,他鼓起勇气抓住杜嫣语的手腕,强硬地将她揽入怀中,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边,逗得怀中人连连发颤。
“褚夫人不愿?”
杜嫣语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张开双臂抱紧褚盛。
“语儿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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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许溪在褚星濯的帮助下哼哧哼哧地翻进褚府,一路上躲着人回了屋,刚一推开门便瞧见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
有画着鸟的纸扇,有点着宝石的钗子,其中的大部分,只是她白天里路过觉着好奇,浅浅扫了一眼。
想也不用想便知,这定是褚星濯命人送来的。
只不过,桌上放的件淡粉色衣裙她却是陌生得很,许溪咂咂嘴,看来小叔子的审美有待提高。
本着不辜负他美意的原则,许溪将衣裳叠好,规规整整地收了起来。
正要躺在床上歇息一番,便听屋外传来几声叩门的轻响。
许溪轻叹一声,整理好衣裳,快步去开门。
“谁啊?”风顺着门缝浅进来,丝丝凉意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的长相,许溪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许溪:总有刁民想害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