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事情原委后,校长对伊甸说了这样一段话。
“你是研究生命的人,却妄想将生命以贵贱区分。”他道,“你的思维被阶级、贫富、尊卑这些条条框框束缚了,你引以为傲的智慧只会成为上位者攫利的工具,你没有资格觐见真理。”
伊甸沉默。
杜尚别精神矍铄却不掩老迈,郗灵刚才用光脑搜索过,这位垂朽的老人今年已经71岁,和他同一时代的挚友皆已躺进了水晶棺。
而他对伊甸的叮嘱,如同沧桑老者对年轻人的谆谆教诲。
愿它幡然醒悟,愿它迷途知返。
杜尚别校长挂断了电话。
郗灵收起光脑,看着玻璃罐中蠕动的星云。
这团星云只是伊甸投射出来的一个分身,它巨大的主机房深埋在研究院地底,那里才是它的心脏和本体,它的一切思考都在那里进行。
“我们可以继续谈谈吗?”郗灵问。
“……好的。”伊甸略带迟钝地答。
杜尚别校长的话对伊甸产生了致命一击,那是一道深入灵魂的叩问,伊甸因此陷入了良久的沉寂。
墨菲接替伊甸的职责,和军部进行交流。
“我们根据郗灵的机甲驾驶数据,研发出了新的二代拘束装甲。”墨菲脸上带着完美的微笑,挑不出一丝毛病,“军部通过了由我提交的合作申请,我们此次前来,是为了邀请郗灵再次进行测试,以获取相应的驾驶数据。”
龙姬在郗灵腰间轻晃。
郗灵把龙姬摘下来:“你们的动作很快啊,距离上一次更新装甲,只过去了短短几个月吧?”
“厚积薄发,理当如此。”墨菲道。
郗灵和墨菲有着不浅的交情,以他们二人为纽带,军部和研究院终于开启了友好的交流。
简单的寒暄后,“胚胎”项目正式进入测试阶段。
维尔莱德军校有数十座浮空岛,这些浮空岛囊括了大部分生态类型,为机甲训练提供了最大的便利。
此次测试,校方特意将一整座浮空岛临时划给胚胎团队,只为研究可以顺利地进行。
浮空岛与陆地之间本无常规交通工具,仅在贵客到访时启用专用悬浮观光列车。
由于研究员无法驾驶机甲飞行,郗灵借着研究院的便利,搭乘了一次列车。
她靠窗坐着,安静地望着窗外的风景。
这样的风景她并非没有看过。
一天前,当她乘坐在机甲“飞鸟”的掌心中时,微风曾肆意拂过她的脸颊与发丝,那份通透与自由,和此刻这列关得严严实实的列车里的沉闷,简直判若两样。
墨菲承担起外交的职责,和其他军部官员有说有笑。
研究员李安娜是研究院里职务最低的,她抱着伊甸的玻璃罐,安静地坐在郗灵旁边,褐色的发丝垂落在锁骨上。
“黎副官她……还好吗?”李安娜突然问道。
李安娜的声音极轻,仿佛风中抓不住的柳絮。
郗灵看向李安娜,发现后者的脸上写满了期待和紧张。
黎缨退役后就变得忙碌,她的名字时常出现在各大财经报纸的新闻标题中,昭示这位昔日的副指挥官即将创造新的商业神话。
郗灵不愿过多打扰黎缨,只会每周通一次电话。
她看着李安娜的眼睛。
这个妹子即使胸口开洞都不会惊慌,只在墨菲的头颅滚落到她的脚边时,才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尖叫。
更多时候,她都在默默地做着打杂工作,比如帮同伴搬运实验器材,比如拎着墨菲和伊甸的玻璃罐奉命出差。
李安娜……很关心黎缨?
郗灵一时间摸不清李安娜的心思,因此谨慎地保持沉默。
但李安娜轻轻一笑,从左心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黎缨的腕部光脑。
母舰上,那条漆黑漫长的逃生通道中,腕部光脑曾是唯一的光源。
当黎缨打开光脑手电筒,走到跌坐哭泣的李安娜面前时,宛如天神向凡人投来垂怜的瞥视。
“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研究员,今年才攻读了第二个博士学位。”李安娜轻轻地说,把那只擦拭得光可鉴人的腕部光脑按在心口上,“副院长是第一个看到我的人,黎副官是第二个……但她可能已经把我忘了,她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郗灵沉默不语。
李安娜垂着眼睛,手指一点点攥紧了光脑。
“对不起,我只是想问问你,黎副官还记得我吗?”她颤抖着声音,问道,“她的光脑还在我这里,我想把光脑还给她!但如果可以,我能……我能再见她一面吗?”
伊甸突然开口:“我不明白。”
伊甸自从被杜尚别校长训斥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郗灵差点以为它已经掉线了。
郗灵和李安娜齐齐看向伊甸。
伊甸化身的星云在玻璃罐中翻涌。
它重复道:“我不明白。”
“我是‘联邦生物工程研究中心’的院长,我的职责是研究包括生物机甲在内的生命形态。”伊甸说,“但我经常在做研究时突然宕机,因为我无法理解生命中包含的那些东西,比如繁衍、情感、生活,以及这所有的一切。”
“您曾经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院长。”李安娜轻声说,“我的回答是:您拥有理解生命的基础,只是尚未启蒙。您的核心运算机制和主脑类似,由集群湿脑提供算力,您在本质上和人类没有区别。”
“但我因此更加疑惑,甚至开始感到痛苦。”伊甸道,“李安娜,你和郗灵的对话,重新勾起了我的痛苦。”
痛苦。
这不像一个AI会拥有的感受。
郗灵再次陷入沉默。
“你如此轻易地陷入情感的漩涡,体验着生命的一部分,如同任何一个人类。”伊甸的机械女音毫无波澜,郗灵却依然听出了痛苦的意味,“但我不行。甚至,我的痛苦只是对情感的模拟——其本质是数据陷入死循环,而我找不到任何解法。”
李安娜不语。
片刻后,李安娜答道:“我依然保持最初的意见:您拥有理解生命的基础,只是尚未启蒙。”
玻璃罐中,伊甸化身的星云开始疯狂翻涌。
它似乎陷入了死循环。
李安娜深吸一口气。
她说:“院长,您应该知道,我在八岁时起诉了我的生母。”
这件事墨菲早在逃生通道里就说过了,当时郗灵还在感慨,这个柔弱的妹子竟然是个白切黑。
李安娜望着玻璃罐中翻涌的星云,眼眸里闪烁着文静又癫狂的光:“她因为自己的罪行被判了死刑,却把死亡归罪于我。我孤身回到空荡荡的家,发现她床头的鱼缸里养着一条怀孕的孔雀鱼——她能把我打得头破血流,却怜惜地饲养着一条娇弱的小鱼。我不理解,并且感到愤怒。”
“根据大数据分析,你的母亲可能患上了产后抑郁,这种抑郁抑制了催产素和催乳素的分泌,因此她对你的母爱,只在福利医院的产房里存在过短短一瞬。”伊甸答。
“我恨她,并因此恨那条鱼。但我把它精心地养了起来,换水喂食,还给它的鱼缸里撒营养粉。”李安娜的声音又轻又尖,像幼猫的尖爪,“我看着鱼的肚子越来越大,我一边恨它,一边又忍不住爱它——它不是我的母亲,它只是一条鱼,它和我之间应该有一种全新的羁绊,而非我与我母亲之间恨意的延续。”
伊甸没有说话。
这种小事不会记录在联邦智库中,它没有数据可以调取。
而且,生命是它难以攻克的难题,情感作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它无力置喙。
“那条鱼最后怎么样了?”良久,伊甸问。
“它死了。”李安娜平静地答,“它大着肚子沉在鱼缸底,我剖开它的肚子,里面是一双双已经成型的小眼睛。”
伊甸再次沉默。
它好像有点宕机了。
“我看着死去的鱼,心想:它明天可能就生了,它今晚却已经死了。”李安娜抱紧玻璃罐,“我再次想起了母亲,并不受控制地把鱼和母亲划上等号——命运用这种方式,向我展示了我的母亲没有踏上的那条路。但我的理性又告诉我,鱼只是鱼,母亲只是母亲,世上从来没有命运一说,她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死亡,仅此而已。”
伊甸真的宕机了。
它艰难地吐出逻辑混乱的结语:“爱,恨,生活,生命,死亡。你是研究院的成员,你不该困在这些难题里。你是李安娜。”
星云嗡动翻涌,列车轰鸣上升。
郗灵看向窗外。
生命因其辽阔而伟大,又因其逼仄而深邃。
她的生命翱翔于无垠的宇宙中,而李安娜……她的生命徘徊在充满迷雾的荒原上。
“我想说的是,院长,您并不孤独。”良久,李安娜道,“我们是生命领域的科研者,我们的工作就是用理性解构数据,并用感性品尝痛苦。”
伊甸沉默。
“您能说出‘我不明白’,这是好事,因为生命最不可理解的地方,就在于它竟然是可以被理解的。”李安娜又说,“我们是截然不同的生命,我们的痛苦相似却也不相似,但我们依然可以相拥。”
伊甸低声说:“……李安娜,我不明白。”
“4号浮空岛到了。”墨菲的声音突然响起,“院长,安娜,郗灵,你们可以下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