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次遇到皆逆荒时他应该正在做业务,我看到他变成一个女人陪小姑娘逛街。将目光从咖啡店的落地窗上移开后继续奋战策划案,鼠标在WPS的两个小栏目上游移,一个叫策划书第五版,一个叫离职申请。
唉,算了算了。这年头经济不景气,找个工作也不容易。更何况辞了职也不一定能找到比现在更好的工作。我移动鼠标光标预备点掉离职申请小栏目最右边的叉号。
“为什么要关掉?”皆逆荒的声音从后脖子那里冒出来,我被吓了一跳:“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还保持着那一身女人的装扮,施施然走过来坐在桌子另一边:“小姑娘说话好没礼貌。”
我有点疑惑他为什么说话忽然开始拿腔拿调:“你今天开张了吗?皆逆荒?”
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僵硬,然后是空白、震惊、不敢置信……等十几种不同的情绪依次在他脸上轮转了一遍后他终于找回了语言功能,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这句话完全没有压制音量,一时间咖啡厅的所有客人目光都被吸引汇聚在我们身上。
我被他拍桌子的动静和突然拔高的声音弄得有点尴尬,赶紧压低声音:“坐下坐下!你太显眼了!”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梗着脖子,不情不愿地坐回我对面的椅子,身体绷得笔直:“你怎么认出来的?”他的声音虽然压低了,但语气里的困惑和不爽一点没少,“我能力不可能退化这么大吧。”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自己也觉得奇怪。刚才隔着落地窗看到他和那个小姑娘走在一起,他变化出的女人样貌很真实,衣着举止也没什么破绽,但我就是知道那是他。不是靠脸,更像是一种感觉,一种……熟悉的气息?这感觉有点玄乎,我自己也说不清。
“可能……你走路姿势没变?”我胡乱找了个理由。
“走路姿势?”他眉头立刻拧起来,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的腿,又抬头看我,眼神充满怀疑:“你少糊弄我。我特意模仿过的!”
“好吧好吧,”我放弃解释,转移话题,“你业务范围还挺广,连陪逛街都接?”
“正经生意!”他立刻纠正,语气斩钉截铁,像是怕我联想到其他路上去,“客户要求变成她过世的姐姐,陪她买条裙子,说几句话。”他顿了顿,补充道,“按小时收费,比基础变形贵点。合情合理。”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理直气壮,但眼神还是有点飘,似乎对这种“温情”业务不太习惯。
“嗯,合情合理。”我附和了一句,端起凉掉的咖啡喝了一口。
他眼睛里刚才升起来对我的戒备仍然没有消除,半晌忽然道:“你把手给我。”
“干什么?”看帅哥秀色可餐可以,但上手十分不可以。皆逆荒看我十分抗拒,忽然出手拽住我的手臂向前一拉——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短暂记起他是妖精而非人类的事。
他握着我的手眉头更紧,好半天才放开道:“你明明就是个普通的人类啊,怎么可能会有比感知组组员还强的感知能力。”
“叽里咕噜说啥呢。”我翻了个白眼,揉了揉被他握痛的手腕,重新在笔记本上敲了两个字。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更多破绽,但最终放弃了。他身体放松了一点,靠在沙发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喂,”他开口,“刚才吓我一跳,你得负责。”
“负什么责?”
“请我喝杯东西。”他下巴朝柜台方向抬了抬,说得理所当然,“压压惊。”他目光扫过菜单,手指快速锁定一款带冰淇淋球的饮品图片。
我看着他顶着那张成熟女人的脸,却露出这种毫不掩饰的索要表情,感觉十分割裂。
“你顶着这张脸点冰淇淋,不觉得奇怪吗?”我提醒他。
他愣了一下,像是才想起自己还是个女人,嘀咕了一句“真麻烦”后闭上眼睛,眉头微蹙,像是在集中精神。几秒钟后,他面部和身体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轻微地扭曲重组。这个过程很短暂,像一阵微风吹过水面,波纹荡漾后又迅速恢复平静。
“我去,你们妖精变形都不背着点人吗?”我慌里慌张地左看右看,比他还像是只快被人类发现的妖精。
坐在我对面的,重新变回了皆逆荒本人。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消耗了点精力:“好了。”他舒了口气,然后立刻指向菜单上那个最大的冰淇淋球,“要那个。”
“一杯冰美式。”我迅速转头对走过来的店员说。
“喂!”皆逆荒不满地抗议。
店员面无表情地记下:“一杯冰美式。还有别的吗?”
皆逆荒瞪着店员,又瞪着我,最后泄气般垮下肩膀:“……加一杯那个,”他手指戳着冰淇淋图片,“最大的。”
店员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指望那杯还没上来的冰淇淋让皆逆荒别再说话,所有人在改策划案的时候都很难对旁人有什么好脸色,就算是帅哥也只能消除十分之一的怨气。想离职的心在皆逆荒出现后又变淡了一点,试问一只妖精尚且要在人类社会中出卖劳力生存,我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普通人怎么敢大逆不道地辞职。
要不现在开始在职备考公务员?
我正胡思乱想,皆逆荒忽然开口:“你刚才……想点那个离职申请?”他问得很直接,眼神扫过我亮着的电脑屏幕。
“没有。”我迅速最小化WPS窗口,语气生硬。
皆逆荒显然不信。他嗤笑一声,身体往前倾,胳膊肘撑在桌面上,那张属于他自己的脸凑近了些:“得了吧,”他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我早看穿你了”的得意,“鼠标在上面晃悠半天,当我瞎啊。”他模仿着我刚才犹豫的动作,手指在桌面上虚点两下,表情夸张。
“关你什么事。”我端起店员刚送来的冰美式,喝了一大口。呕,怎么什么时候喝都是这么难喝。
“好奇不行啊?”他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被欺负了?工资太少?老板太蠢?”说着还摆摆手划清界限:“别误会,我一点也不喜欢人类,一点儿也不想管人类的闲事。真的只是好奇。”
“都不是。”我看着他那副事不关己、纯粹看热闹的样子,心里有点烦,“跟你说不清楚。”
“哦——”他拖长了声音,开始悠哉悠哉地吃那杯冰淇淋。
“你要是真不想干,不如找我帮你。”
我抬眼看他:“怎么帮?变成大boss跟人事部说给我升职加薪?”
“啧,低级。”他嫌弃地撇撇嘴,勺子敲了敲冰淇淋杯沿,“那多没技术含量。我是说,”他身体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比如……变成个你们公司某个特别难缠的大客户,去你们公司指名道姓找你谈个‘大项目’,谈得你们老板晕头转向,最后发现这项目只有你能搞定……然后,你就掌握了主动权。”
他眼神亮亮的,为自己的点子感到得意:“想加薪,想清闲点,不都你说了算?不比直接跑路强?”
这个办法……确实有点歪门邪道,但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可耻地心动了。
毕竟这种弱智短剧一样的剧情如果主角是自己的话,就算不升职加薪也是爽的啊!
“你行吗?”我看着他,语气带着怀疑。变成客户不难,但要演得像,演得能唬住老板,这难度有点高。
“小看我?”皆逆荒立刻不乐意了,下巴一扬,“变个样子说话而已,有什么难的。我之前……”他顿了一下,似乎想吹嘘点什么,但最终只是含糊道,“……经验丰富。”他低头又挖了一勺冰淇淋塞进嘴里,像是在掩饰什么。看起来那点“经验丰富”背后的故事,显然不那么光彩。
“收费呢?”我追问,“这种大项目,得加多少钱?”五十块一次的变形费,肯定不够。
他动作顿住,含着勺子想了想,似乎在认真计算成本和风险:“这个嘛……”他眼神飘忽了一下,“看难度,看时间。得具体谈。”
他含糊其辞,最终也没报价,只是挥了挥手里的勺子:“你先考虑考虑。觉得可行,再找我谈细节。”他补充道,语气又恢复了那种随性,“反正我天天在对面。”
他把最后一点冰淇淋刮干净,满足地放下杯子,舔了舔嘴角残留的甜腻:“走了。”他站起身,双手插在裤兜里,晃晃悠悠地朝咖啡厅门口走去。
我最终没有采用皆逆荒的办法,他也没有在意,仿佛那天的确只是随口一提。后来的日子里,下班路上偶尔会撞见皆逆荒正在工作。
有时他变成陌生的青年,背着书包,陪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学生走在回家的路上,大概是在扮演某个家长;有时他化身成西装革履的精英,和另一个同样衣着光鲜的人站在路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像是在模拟一场重要的商业谈判;还有一次,他甚至变成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慢悠悠地陪着一个真正的老爷爷在公园里晒太阳。
奇妙的是,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我经过,目光交汇的瞬间,我总能准确地认出壳子底下那个是皆逆荒。不是靠脸,更像是一种直觉性的确认。
“你杨戬啊?能肉眼搜魂。”皆逆荒完全崩溃,彻底放弃在我眼前隐藏身份,他从最初的震惊抗拒,到后来的怀疑探究,终于进化到了如今的麻木接受。他已经不再执着于找寻我能识破他变形的原因,而是把这归为了某种无法解释的日常BUG。
而那个可恶的策划案,终于在一个月昏天黑地的加班之后,在文件名上加了一个小括号,里面写着“经理确认版”。
“辛苦了辛苦了。”经理堆着笑给我夹菜,旁边坐着刚进公司一年的男同事:“不过我看呢,这次去总公司汇报的机会就让给小王吧,你看他形象气质各方面都不错,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也太憔悴了。”
你连续上27天班试试?我不憔悴难道这个平时下班的时候溜得比兔子还快项目做好了来抢功的人憔悴?我手里握紧了一个充电宝,想象着给他们的猪脸来上一下。
算了,赔不起医药费。我的手指又一点点松了开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经理笑起来,有些语焉不详道:“还有啊,你平时也多跟同事们交流交流,联络一下感情,我知道你们这种没妈爸的人性格都比较孤僻……”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阵风,猛地插到我们桌边。
“刘董?”经理也吓了一跳,触电般缩回手,慌忙站起身,脸上堆起谄媚的笑,“您怎么……”
我一眼就认出他是皆逆荒。他目光扫过我惊愕的脸,又落回经理身上,开口的声音是董事长的:“你,收拾东西。”
经理脸上的笑容僵住:“您说什么?”
“我说。” “董事长”猛地伸手,一把揪住经理的领带,把他整个人从座位上拽得踉跄前扑,动作快得经理根本来不及反应,“收拾东西,滚蛋!”
在动手把人往地上掼之前,我清晰地听到“董事长”压着嗓子,用一种混杂着憋屈和凶狠的语气低吼了一句:“我打不过他们我还打不过你?”
我直觉这个“他们”应该代指很多人,但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个能够向皆逆荒刨根问底的问题。
接下来的场面混乱而高效。妖精的身体机能和对战斗能力的掌握要高出人类十几倍不止,经理像个笨重的沙袋,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被踹得在地上翻滚,撞翻了旁边的椅子。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
小王已经吓得呆住,他怎么也想不到今天还有这一出,看见皆逆荒目光上移后迅速抱胸缩在角落里,看起来马上就要说:打完他就不能打我了。
我脑子嗡嗡作响,下意识追着出门的皆逆荒一起冲了出去。刚出餐厅门,就看到那个“董事长”的身影在拐进旁边小巷的瞬间模糊、扭曲,像信号不良的画面,迅速坍缩回熟悉的清瘦身形。
皆逆荒站在巷子里,背对着餐厅的光,正在低头仔细地拍打自己袖口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他动作很轻快,甚至有点悠闲,呼吸平稳,额角干干净净,完全没有刚才暴烈动作后的痕迹,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个垃圾。
“你……”我跑过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别误会。”他立刻打断我,语气硬邦邦的,“我完全不是为了帮你。我很讨厌人类。”他强调着,像是在背诵某种信条。巷外餐厅的灯光斜斜照进来,在他侧脸划出明暗交界线。
“……我就是路过,刚好看到你们桌上那盘排骨。”他终于转过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目光有点闪烁,“看起来挺好吃。你请我吃顿饭,就当……两清了。”
餐厅是回不去了。我带着皆逆荒去了另一家更僻静的小店。他毫不客气地点了菜单上最贵的几道肉菜,埋头苦吃。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速度慢下来,我才开口:“谢谢你。”
他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吭声,只是把骨头夹起来,用力啃了一口,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不过,”我苦笑了一下,“这工作估计也干到头了。”
皆逆荒终于抬起头,嘴里还嚼着肉,含糊不清地问:“那就不干了呗。”
“不干了更找不到工作。”我叹了口气。
皆逆荒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冰水喝了一大口:“我可以介绍你去会馆工作。”
“会馆?妖灵会馆?” 我愣了一下。“那不是妖精的组织吗?”
“也会招人。”他沉默了一下。我有点怀疑,他自己是妖精都没办法去,我……
“喂!你那什么眼神。” 皆逆荒立刻像被踩了尾巴,声音拔高了一点,“我好不容易发发善心,你就说你去不去就完了。”
他的反应让我更加疑惑,但那份工作的吸引力是实实在在的。“如果真的比现在这个工作好,”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当然去。”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个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简洁:XX路XX号。后面附了一个时间。
我去了那个地方,里面坐着一男一女,我推门进去后很和善地站起来同我握手:“你好,我们也是人类哦。”
哎?
聊完了待遇和工作安排,又约定了入职时间,走出门时还有点晕晕乎乎的不真实,我拿出手机,给皆逆荒发了条短信:成了。谢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来,只有一个字:哦。
又过了几分钟,第二条短信来了:我就说吧。我也是有点人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