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妖灵会馆的工作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反而清净且规律，没有了无穷无尽的内卷和加班，我的精神和身体状态明显变好了不少。又结识了几个同样在会馆工作的人类，偶尔下班一起聚餐或者玩游戏。遇见皆逆荒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变少，他似乎找到了更稳定的业务渠道，不再天天蹲守那棵树荫。

    直到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手机响起一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接起来，对方自称是某某街道的派出所民警。

    “皆逆荒你认识吧？”民警的声音公事公办，“他这边有点情况，需要联系家属或者朋友来接一下。他填的紧急联系人是你的号码。”

    我赶到派出所时，皆逆荒正蔫头耷脑地坐在长椅上，还是那身旧衣服，刘海垂下来遮住大半眉眼。手续很简单，民警说有人报警称他形迹可疑在小区里转悠，又拿不出有效的身份证件，就被带回来了。

    签完字带他出来，午后的阳光有点刺眼。皆逆荒抬手挡了一下，眯起眼睛。

    “为什么填我？”我问他，声音在空旷的派出所门口显得很清晰。

    他放下手，没看我，盯着马路对面一棵光秃秃的行道树，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意味：“……不想填。但在这儿，”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一点，含混不清，“就认识你一个人类。”

    “你就没有妖精朋友？”

    “……早没了。”

    我们沿着人行道慢慢走，沉默持续了几个街区。

    “你在会馆……干得还行？”他忽然开口，像是为了打破沉默。

    “嗯，挺好。”

    “哦。”他应了一声，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带着点随意的探究：“你那个……养母，也是妖精吧？怎么一直没见着？”

    “她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就离开家了。”我说得很平静。

    皆逆荒脚步顿了一下，侧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点意外，又有点了然。“哦。”他又应了一声，这次声音轻了些，“也是。妖精嘛，本来也没义务一直照顾人类小孩。”

    “嗯。”我点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车流声填充着空隙。

    “你去会馆这么久，”皆逆荒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应该也听说我的事了吧？”

    “其实我没想到你今天还敢来接我。说实话，你不怕我杀了你吗？”他终于侧过头，眼神直直地看向我，里面没什么温度，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他在硬撑。

    我暗自思忖着，如果我点头，他会不会当场哭出来。不过众所周知，我一向是个善良的人类。

    我迎着他的目光，语气没什么起伏：“心灵感知考察组给你的评定等级是安全。既然他们判定你现在不会，那你就不会。”

    皆逆荒愣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转回头去。“……行吧。”他低声说，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

    日子如水般流过，那天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见过他。所以我也没有机会告诉他，其实会馆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有个被关押过的妖精叫皆逆荒，是我去找心灵感知组前辈聊天的时候，她无意中说漏嘴的。

    人要认罪，才能赎罪。妖也一样。

    再次见到他，是在某个周末，帮会馆里新认识的朋友小杨去一个动漫展带场贩。场馆里人山人海，音乐震耳欲聋。人气最高的coser区域被围得水泄不通，尖叫声此起彼伏。我抱着几盒吧唧挤过去想看看情况，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到那个被闪光灯包围的C位角色上。

    华丽的服装，精心打理的发型，俊美得不似真人的脸孔，正配合着粉丝摆出各种角色标志性的姿势。周围是此起彼伏的“老师好帅！”“老师看这边！”

    然而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击中了我。我福至心灵，奋力拨开人群往里挤。

    好不容易挤到最前排，正好对上那双无比熟悉的眸子。他正微笑着和一个兴奋的女孩合影，目光扫到我这边时，那完美的微笑面具瞬间裂开一道缝隙，眼神里充满了“怎么又是你”的错愕和一丝迅速蔓延开的羞耻。

    他动作僵硬了一瞬，差点没摆好下一个姿势。我忍住笑，耐心地等在旁边。

    合影的队伍慢慢向前挪动，终于轮到我，我走上前，模仿着周围粉丝的语气，一本正经地开口：“老师，你好，集个邮。” 我晃了晃手机。

    漫展散场，喧嚣褪去。我和皆逆荒并肩走在通往地铁站的僻静小路上。他早已变回自己的样子，但脸上的表情臭臭的。

    “这次被你看到，就算了。和上次你来接我的事情就两清了。”他含糊了一下，似乎觉得有点丢脸。

    “没两清。”我立刻说。

    他脚步顿住，扭头看我，眉头拧起来：“怎么没清？”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看着他，慢悠悠地说，“在公司附近那家鸡公煲，我请你吃的那顿。那个账，还没清呢。”

    皆逆荒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翻这笔旧账。他张了张嘴，想反驳，但好像又找不到理由。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本来就乱的刘海抓得更乱。

    “行吧行吧！”他像是认栽了，语气带着点自暴自弃，“你说！要我变谁？变几次？” 他一副“赶紧还完债好走人”的架势。

    “不用变别人。”我说。

    他疑惑地看着我。

    “就变成你自己，”我看着他的眼睛，清晰地说，“变帅一点。然后，跟我去约会。”

    夜风吹过，路边的树叶沙沙作响。皆逆荒彻底僵在了原地，眼睛微微睁大，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被这个过于离谱的要求砸懵了。

    半晌，他道：“你死心吧。我讨厌人类。就算你得到了我的身体也得不到我的心。”

    “哦。”我笑着拍拍他的肩，大步向前：“没关系。我只要你的身体。”

    “……哼。”他快步走了两步追上我，保持着和我并肩的速度，嘟嘟囔囔道：“反正你得不到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