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宁康头埋在棉花枕头中,十指紧攥着枕脚,府医耐心用小剪子一点点小心地将黏在皮肤上的布料分成小块,用镊子轻轻撕下来。
样子血肉模糊,但没伤其内里筋骨,想来郡主此次手下留情了,不然搬回来的只会是摊死尸。
府上谁不知道,郡主极度厌恶寄宿相府的宁举人,他本不想接这糟心差事,无奈二小姐亲自来请,他也不好拂二小姐的面子,左右难做。
衣料受血染红,干涸之后紧紧黏在绽肉上,不能硬撕开,否则会二次受伤,造成更严重的皮肉之苦。
半个时辰过去,消毒的药酒就用掉大半罐,小厮进出十余次,盆中灌流的血腥味夹杂着药材气味,都不见水清,方依瑶只瞄了一眼便转过头不敢看,听着里边的喊叫,思绪复杂。
朝熙院闭门不开,里边毫无动静,姐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待全部衣料从肉上剥离开,府医拿过湿帕擦干满脑门的汗,嘱咐床榻上痛得面目狰狞的人,“宁举人忍着点,接下来要上蒙汗金疮药,刚敷上会刺痛难耐。”
宁康蒙着嗯了声,捏紧的手泛出死白。
蒙汗金疮药有麻木伤口神经促进愈合之效果,创口浅小不会有任何感觉,可杖刑之下焉有完肤,药敷上去的瞬间,数万只蚂蚁啃食着烂肉,还争相钻进身体里顺着血液到脑髓中,疯狂吸食他的理智,耳边嗡嗡作响,连喊都张不开嘴。
眨眼间那噬心彻骨的痛立马消失殆尽,蒙汗药效果立马见效,汗湿透衣衫黏糊感却还未消,大脑昏沉欲睡。
“伤口若是瘙痒疼痛,宁举人可要忍住,莫要挠抓。”小厮为他包好敷料,随府医出门。
“怎么样?”方依瑶着急询问。
“回二小姐,宁举人伤得不重,五日后便能下床走路。”
府医擦擦汗,这伤是皮肉之痛,寻常人等忍忍便过了,叫的这般惨烈,他又仔细检查一番并未伤到根本。
离开十步远才敢与小厮吐语:“现在书生小儿半点痛都吃不住,想当初相爷年轻时刀剑贯伤都不曾喊一句。”
厢房内家具简洁更加显得屋内空旷,青山水秀屏风后,宁康掐着指骨让自己深刻记住他今日所受屈辱。
“宁……宁哥哥,可还好?”方依瑶贴心询问。
宁康听见心上之人的声音,隔着屏风他都能瞧出她焦急的模样,顾不得痛撑起点身子向外爬些,温声道:“瑶妹妹,别担心,我并无大碍,你莫要怪清安郡主,此事是我有错在先。”
“所以是你向刑部投的检举信?”
“自然不是!”他又朝前爬了半步,绝不能被她发现是他检举,焦急说道:“今日我与同乡在清芳茶馆小聚,不知怎的郡主竟然带着府中打手前来,踹了我们的门,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某须有的罪名安在我头上。”
“我自知郡主不喜我,我当然不会触她霉头,那什么检举更不可能是我做的,瑶瑶你可信我?”
“信……宁哥哥你好生休息,待我找到姐姐,定为你寻个公道。”
隔着屏风看不真切那头妙人的面容,话中为他着想之意却不假,他缩回去趴好,用个舒服的姿势道:“郡主入宫拜见贵妃,没与瑶妹妹说吗?”
刚启步的方依瑶愣在原地,“姐姐……入宫了?”
“看样子郡主要陪贵妃娘娘一段时日,行李都摆满一车厢,这段日子便可以不受郡主所制,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般抚琴作画,畅聊人生歌赋。”
宁康庆幸虽受皮肉之痛,但好在郡主入宫,他与瑶瑶得以相守片刻时日,稳固情谊,只待他寻个好日子向她表明心迹。
宁康心中欢喜,似乎看到他未来高座明堂,美妻在侧的美好前途。
“那你好生休养,我便不打扰了。”
他还沉浸在大好前途的美梦中,完全没听出方依瑶话中着急离去的敷衍。
“请郡主稍等片刻,娘娘此刻正在御花园与各宫娘娘品茶赏乐,奴婢已差人前去禀告。”
临近春季多棉雨,在宫外时还晴空万里,行至鸾雀宫就下起稀疏大雨,池塘连接宫墙两端像奔流不息的河溪,受雨淋闷住,池中锦鲤浮出水面吸氧气,竟然有个翻腾上亭桥。
蹦到白缎流云鞋上,吓的在亭中躲雨的女子往旁边一躲,想着如何将鱼儿弄回水中,她只吃过鱼,可不敢碰鱼。
“郡主,让我来吧。”叶盛捞起袖子,手一捞,活蹦乱跳的鱼儿就停下动作,任他扔进池里,炸起道水花。
殿内侍女撑伞来到亭中,将另一把交给叶盛,伞面倾斜向方知岁:“郡主莫恼,今日娘娘晨起便去帮皇后娘娘处理开春事宜,宫中宫女们都懈怠起。”
乌云闭幕,让午时的天顷刻暗了下来,宫女们有的擦掉飘进殿内的雨水,有的拿着火折子点起鎏金多烛架,顷刻间殿内明亮如日。
“无妨无妨,我这段时间都要宿在宫中,你让人将西偏殿收拾出来。”
姝瑾收起伞交给其他宫女,称好。
宫女有序进来添茶,摆精致点心,小茶桌立马摆满好吃的糕点。
“梁弋可在宫中?”
“三皇子最近忙于皇上布置的功课,现下还在寝殿用功。”
方知岁拿起糕点的手一顿,满眼疑惑又好笑,“你说的是那个……风流浪荡、纨绔不羁的三皇子吗?”
“我怎么一来,就听见有人在妄自非议我。”
话刚说完,梁弋就如怨气化作的鬼般,天上的乌云都没他脸色黑。
宫女们再添盏茶便安分退下,留空间给二人聊天。
梁弋拿起一块芙蓉梨糕就往嘴里塞,方知岁适时将茶递给他,免得从怨鬼成了噎喉鬼,“你慢点吃啊,都掉了一地。”
他大喝一口,抱怨道:“你是不知道,我每日若没完成功课,母妃便断了我吃喝,狠心至极。”
就知道不是他自愿学习,她回想了一下是从何时起没见过梁弋,随即讥笑起来。
“那还不是怪你自己,好好的团圆宴上,非得与赵妃的胞弟吵个你死我活,他是民你是君,皇上不家法伺候便是恩赐。”
那团圆宴来的都是皇亲国戚,自家宴席她也就吃吃喝喝,可与九龙至尊的天子吃饭,免不了背地里暗流涌动,语间围绕,皆是暗示国本尚未稳固还需立太子定民心,好为圣上分忧。
有皇子的嫔妃们内心焦躁不安,都想让皇儿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然中书省尚书之子、赵妃的纨绔弟弟早就看不惯梁弋,借着由头讽刺。
梁弋见不惯他那副尖嘴猴腮的模样,出手打人,至今面容还有许多淤青,皇上罚赵妃禁足,其弟不经圣上通传永世不得入宫,赵尚书也因教子无方殿前失仪罚半年俸禄。
梁弋仅仅是罚写作业……
“我那日是不是特别英俊潇洒,瑶妹妹是不是对我多仰慕几分。”还比划两下那日出的拳法,眼神中有精明压不过的憨气。
方知岁轻叹了声,看着他欲言又止,摇摇头,有苦难言明的模样,十足的抓起他的好奇心,强行咽下糕点,还噎在喉咙口,便哑沉着说:“怎么了?可是瑶瑶出事了?”
她偷偷翻了个白眼,接着手指了下自己,又指向梁弋。
“我今日进宫,就是为了躲个清静,宁康那日见到我们将叶盛救回朝熙院中,写了检举信给刑部。”
梁弋这才注意到站在方知岁身后的丫鬟模样十分熟悉,“叶盛也随你入宫了。”
叶盛见三皇子认出自己,向他作揖。
“这样倒是方便萧以珏为你治疗。”
方知岁憋出两滴泪接着道:“瑶瑶那日看到宁康却不愿与我说,我只好瞒着她找宁康的麻烦,怕影响我们之间姐妹情谊,这才躲姨母这来。”
梁弋讨厌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仗着丞相府的名头专干些攀附权贵利己的事情,他与方依瑶说,被一棒子打回,没想到连方知岁——她依赖的姐姐,都无法干过宁康在她心中的地位。
窗外的雨又下大了些,倾盆闯进殿中,胡乱打湿各种器具布帘子,宫女赶忙将厚重的殿门窗子关上。
贵重的东西沾了水,容易受了潮气坏掉,好在料子好因此用干布巾及时擦掉腌臜脏污,便不会被沾染半分污秽,影响其明艳绮丽。
“小姐,这段时日大家都看在眼里,郡主待您极好,定不会与您生了嫌隙。”
方依瑶坐在亭边不知望着池边看了多久,下了雨主仆二人就困在闲亭中,亭子延升出的檐脚正好遮住落雨,不至于淋湿亭中的人。
妙语见雨势越发的大起来,边劝边把人往中间石凳上引,“妙语嘴笨说不出安慰小姐的话,郡主虽心中有气,但我保证郡主气的只有宁举人,此事小姐也有错。”
方依瑶安坐在石凳上,迷茫又无助的看着妙语,她解不开自己布下的死结。
“您让陆炎离开郡主身边,便是不想让郡主在个江湖草莽上陷进太多感情,那郡主何尝不是这么想。”
“可是我只当宁哥哥是交心挚友,别无他想……”
“小姐,真的只当宁举人是交心挚友吗?您甘愿受公主那帮人欺负也不愿与宁举人说,还多次在郡主面前为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