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天晴,冒出头的嫩叶上还提溜珠子大小的水滴,规律的向下滴,细杆根系遭大雨吹袭也没折断一丝一毫,反倒是长出小巧难辨的花苞。
乌云还在头顶盘旋,空气中萦绕的水汽难消,附着在衣服上感觉湿润冷潮,让人浑身不舒服,大概过不久还会下一场大雨。
也在雨停的这段时间,侍女谴人去与淑贵妃禀告,一听心爱的外甥女来了,立马坐着步撵回宫去,路上催着撑撵的内侍走快些。
淑贵妃小穆年月两岁,却是同年嫁入京都中,一个成了宠冠六宫的贵妃,一个成了丞相夫人诰命加身,盛坐高位,姐妹难免生了嫌隙,可这扬州双姝可不一般,在扬川两人处处相比,谁也不服谁。
然到京都后,姐妹情深花开并蒂,百姓以为这不过是曲意逢迎,稳固朝臣的假象,没想到一晃十几年过去,她们依旧情谊深挚。
“岁岁,姨母回来啦。”
淑贵妃一进宫便喊着她宝贝外甥女,全然没有在外的温婉贤淑的端庄模样,宽大衣摆拖在地上沾了泥水,变得格外沉重。
但她换常服前必须得来瞧一眼方知岁,没想到开心不过半刻,就瞥见本该在殿中习书做功课的顽劣儿子,瞬间转变声色,怒吼道:“梁弋,你个小兔崽子功课做完了吗,要是让老娘发现你敷衍了事,定将你屁股打开花。”
方知岁被突如其来的市井气息惊了一大跳,仿佛回到原先的世界中妈妈教训逃学的儿子,破口大骂,让冰冷的宫殿庄重气息瞬间比拟寻常百姓。
淑贵妃三十的脸上不见一丝皱纹,面容娇俏又气质大方,如同十八芳华,身材称不上丰腴有致,却柔美婀娜。
穆家双姝的脾气简直一模一样,前一秒柔情似水下一秒立即点燃炸药桶,怒气冲天。
“姨母,是岁岁让他来作陪的,方才殿中寂静我无聊的很,今日便饶他一回可好。”
生气的脸色瞬间柔和下来,眸中欣慰之意溢满出来,“好~待姨母换身衣裳再来与我的岁岁唠家常。”
“母妃我才是你亲儿子。”梁弋不满道。
淑贵妃头也不回的走了,完全不理梁弋的控诉,听到这话也装没听见,反而像后边有人追着走的更急了些。
姝瑾进来告诉郡主寝殿已布置妥当。
方知岁便让她先将叶盛带去休息,原本就不是让他来这伺候她的,加之他尚未痊愈,手脚上的伤还不能支撑他站那么久。
——
“王爷,你送去那换脸的玩意儿真的不一般,竟然连王泉大监都骗过去。”阿肆接到密信,见危机已解,欣喜若狂。
“军师也称与您有九成相像,分辨不出区别,就是可怜了邱昼,捅了自己肩膀一剑。”说着摸了下微微刺痛的肩膀,感觉自己也被捅了般。
陆尘寂捻着鱼食往缸中落去,两条肥锦鲤不争不抢,你来我回敷衍的嘬了两下鱼食,只为取悦一下主人,任由鱼食沉入缸中。
“明日城门便解了冬禁,东西可准备好了?”长睫下寒潭黑眸深不见底,知道鱼儿吃饱了也不断撒鱼饵。
阿肆自小跟着陆尘寂身边,不说是最了解他的下属,但是也是情商最高,心思最机灵的。
王爷这些时日面上虽然还是死沉沉的冰块脸,面对小郡主却不像以往严厉训导,心软柔和不少。
“已准备妥当,明日一早便可出发。”
阿肆站在旁边许久,见那缸中鱼翻腾着身子把盖住表面的鱼食扑开,溅出水花控诉面前不断投食的人。
他欲言又止,正巧鼻子被风带来的尘土吹的有些痒,给了机会,他眼眸转动手指搓着鼻子,话从指缝中支吾蹦出来。
“清安郡主进宫了,带着她身边的美男一起。”
果不其然,骨节分明的手停住不再往里面扔鱼食,鱼儿缓了口气,呼吸到终于不是满是鱼食味的氧气。
“以后不用跟我说无关紧要的事情。”
阿肆接过鱼食碗,福腰目送摆袖离去的主子。
待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转过身用手将多的鱼食捞出来,自顾自的跟锦鲤说:“我家王爷铁树开花,开一半,自己合上了,你们两个也别老成双成对的出现在王爷面前,免得被做成红烧鱼头。”
……
换了件常服的贵妃娘娘更加显得娇嫩,如春日里第一朵开放的小黄花,带着朝露而开。
两双眸子里水汪汪的,充满对生活的生机和好奇,处在尔虞我诈的深宫中,却能盎然的绽放,想来皇上不是编织了张密不透风的牢笼困住她,而是建造一个和睦避风温暖的家。
她从前一直有个疑问,为何皇帝如此爱淑贵妃却不给其并肩的后位?贵妃之位一人之下,始终是妾。
直到看见日记中,方府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时,皇后将所有消息封锁,带着她去到行宫远离朝堂阴谋纷争。
才明白,皇后对淑贵妃并不如民间所传势不两立。
帝后责揽天下,一言一行为国之纪要,世家平衡不可轻易动摇,自整顿吏治后,皇帝便以身作则,不再纳妃,彻底斩断世家官吏想送女进宫的想法。
“自你回来都不常往姨母这来,姨母原以为要到迎春宴那日才能见到你,哪想得到你还能来宫中陪着我。”
正厅宽大辉煌,却不是个与亲人闲聊谈话的好地方,故而几人来到贵妃的寝殿中。
悠然馥郁的香味萦绕在殿中,贵妃榻用上好的绸缎棉花织成的靠垫,坐在上面便不由自主倚靠着,温暖舒服的环境倒是催着人昏昏沉沉,想睡个和美午觉。
方知岁想着用敷衍长辈那套说辞回答,触上贵妃委屈的样子,又不忍含糊过去,“我这不是想姨母您了嘛,先前刚回京得在父母身边尽些孝道,好让他们安心。”
坐在冷板凳上的梁弋冷笑一声。
她绕个圈坐到贵妃身边,亲昵的黏在她身边,“这不家里安顿好,我就来宫中陪姨母来啦。”
“你那是不想待下去了。”
“在那嘀咕什么呢。”
一块糕点从空中划出优美的曲线,正好砸在束发的金冠上,糕粉散落在黝黑利落的发间格外明显。
方知岁心中越发疑惑,淑贵妃教育梁弋丝毫不手软,为何会将天之骄子教养成如此浪荡纨绔?
“母妃,你莫要在方知岁面前让我失了面子。”梁弋拍了拍脑袋上的粉,微怒道。
“岁岁是你亲表妹,就算是脱了你的裤子也得给我受着。”母子俩四目相对,眼电博弈。
若不是方知岁挽着淑贵妃,怕是真的能将梁弋当场脱光,再扔到外面走上两圈。
方知岁把头埋进淑贵妃怀中,嫌弃道:“姨母我才不想看他光屁股。”
梁弋愤恨的看着方知岁,早知道他就去看书温习也好过在这受羞辱,他生气扭过头去,说不过还躲不过嘛。
“你要真有能耐就回殿自省,不要在这惹的我烦。”淑贵妃嫌弃的打量着,望着那倔强后脑勺,又想踹一脚。
“姨母我从京都中最有名的茶馆买了超级好喝的茶,想不想尝尝?”方知岁歪着脑袋,眼睛水汪汪的,像只通白的小猫拱着脑袋在邀功。
淑贵妃揉了两下猫儿肉感细嫩的脸蛋,宠溺道:“那定当要品尝一番。”
宫女鱼贯而入,换了新茶,桌上的糕点零嘴和泡壶茶盏也得换一通新的,四方桌上摆满新样式的精致碟盏,新的糕点也不带重样的,为了配甘甜白茶,换成清淡适口的。
格子中的水果大而饱满,都是冬季不常有的,紫得发黑的葡萄上还挂着一层水雾,蜜桃、李子皆是从冰库中取出洗好的,还散着微微寒气。
“多吃些,吃成圆圆胖胖的看得才欢喜。”淑贵妃细嫩的手捻着竹签喂着方知岁,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意。
此刻温情让她回忆起方知岁刚出生时……
穆年月嫁给方屿是,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她继续经营商铺,九月孕肚大的吓人,里边的娃娃却不闹腾,安安静静,返吐难受都不曾有,穆年月孕期生龙活虎还能跑铺子。
恰逢花神节,当时与大祁交好的藩国使团前来朝贡,为显大国风采,商铺总卯着劲想做出完美绝伦的精品。
穆年月去城郊盯染绸时,一向没动静的肚子忽然腹痛难耐,羊水顺腿而下,夹杂些腥红的血,染红了半边青色纱。
绸庄离城内余十里,路途颠簸不易回城,故而小厮快马加鞭回城,带稳婆大夫来庄子接生,一切都是匆忙准备。
方屿是尚在宫中伴君接待使臣,内侍通传时差点没将他吓晕过去。
直到他赶去绸庄,屋中还未生产成功,听着屋中痛苦喊叫,换了好几次的血盆,方屿是焦急万分,恨不得自己能进去替她。
“大人,胎肥难产,恐怕……”
稳婆话还未说完,方屿是怒责道:“恐怕什么!无论用什么办法,我只要他们母子平安。”
彼时淑贵妃刚诞下麟儿不久,身体虚弱,不顾众人阻拦,亲自将宫中极善妇科的女太医带来,她得亲眼见到姐姐平安生产才能安心。
半烛香过,煎熬隐忍的喊叫声在此时安静下来,屋中却没传来半点婴儿哭啼与欣喜声。
太医满身大汗,怀中抱着个半臂幼小的婴儿,面色难堪道:“娘娘、大人,方夫人气血大亏昏迷过去,不过并无大碍,月子细心养护便好,倒是小郡主……”
郡主封号是皇上许给方家的恩赐,若是生男便仍由闯荡,若是女孩便封郡主,保一世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