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城的洋房不是梁远道的常住地,长时间都是空置状态,但他坚持安排保洁公司三天就来整屋打扫一次,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回来,房间都保持着整洁清爽。
无人的空房间拉着厚实的窗帘,打开一楼的灯,客厅寡淡到几乎看不出生活气息,连开发商搭的样板间都不如,也怪不了谢方霁不爱来。
“要吃什么?”何皎皎举着手机,她没有开玩笑,做饭这种事从来没在她的人生任务栏中出现过。
梁远道按下她的手机,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常备着一些冷冻品:“只有速食意面了,不介意吧。”
何皎皎凑过去往他冰箱里扫视一圈:“看上去我也没得选。”
梁远道拿出两盒意面,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外包装和内袋,确认过没有任何破损和针孔才拆包起锅开火。
何皎皎坐在厨房的岛台,拧开刚从冰箱里顺的瓶装水,看着梁远道周全到神经质的动作,他从读书时就是这样了。
“中天入驻明城的消息,我真的不知道。”
明明是正常的商业行为,没什么可指责的,但何皎皎还是感到心虚,趁着梁远道背对着自己煮面,她不用直视梁远道那双漆黑的眼睛,这让她比较没有心理负担。
可恶,真是一双有利于商务谈判的眼睛,何皎皎在心里疯狂嫉妒。
“中天正在和明城上层洽谈合作,这件事我知道。”梁远道将硬邦邦的意面丢进锅里,语气轻描淡写。
“什么?”何皎皎站起身,她感觉自己的心砰砰乱跳,分不清是愤怒还是伤心,梁远道一个外人都比她更早知情,她是何家的长女,管理过数不清的项目,现在却像是一条无人喂食的流浪狗。
她很高兴梁远道始终背对着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丑态,她想保护自己的自尊心。
梁远道盖上锅盖,调成小火焖烧:“你不知道这件事才是最好的,不要掺和。”
何皎皎眼见梁远道缓缓转过身,他穿着柔软的浅灰羊绒毛衣,身前还罩着格子纹围裙,毫无攻击力的形象。
——如果不看向他深不见底的眼睛。
何皎皎与那双漆黑的瞳仁对视片刻,她突然勾起唇角,乱跳的心也重归稳定。
她见过梁远道这样的眼神,会吃人。
“中天这边是谁主持这件事?”何皎皎的询问中甚至掺杂了不少幸灾乐祸。
梁远道也拧开一瓶水,瓶装水是最安全的:“周宁。”
怎么不是何皓升?何皎皎有些遗憾,转念想想,是周宁也不错。
坐回椅子,她靠在岛台解锁手机,点开何中麟的简讯界面,上一条消息是昨天何中麟给她发的新缪斯的照片,要姐姐给他掌掌眼,被何皎皎一顿臭骂。
真是个无忧无虑的臭小子。何皎皎讪笑一声,周宁就是父亲何有成的外室,何中麟的母亲,中天集团的骨干。
当年何有成和周宁生下了何中麟,何有成带回何中麟想当做继承人培养,由于母亲和爷爷的阻力作罢。
周宁没攀上梧桐枝,她怎么甘心什么都得不到,她的野心可不止那么一点打发要饭的铜子儿。
接连大闹了好几场后,何仲天何老爷子终于出面,他给了周宁两个选择:要么带着何中麟离开中城,何家会给她一笔可观的补偿,但这辈子和何家再不许往来;要么放弃何中麟这个儿子,就譬如她没生过,换得继续留在中天集团的资格。
答案显而易见,周宁放弃了她的孩子,换了中天集团高管的位子,又或者说得再直白些,何有成情妇的位子。
周宁不择手段,何仲天当然也会把事做绝,何中麟的名字改成了何守拙,联系了律师和遗嘱公证,用极尽详细严密的条款把何守拙和他的生物学母亲周宁排除在何家继承顺位之外,连带着何有成作为何家大哥的股份也被分走一部分给了二弟家。
比起作废的儿子,何有成更心疼从他手里分走的股份,从此再也不敢胡思乱想自作聪明。
周宁大约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事情闹成这样,她还是做稳了何有成的外室,而且一做就是这么多年,连带着中天集团里也有一股属于她的势力。
何皎皎清楚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何中麟的那天,平日沉稳镇定永远胸有成竹的大人们像小学生一样尖叫着,推搡着,手边一切能抓起的东西都毫不犹豫地像手榴弹一样往对方身上砸。
而自己背着书包才放学回到家,站在大门口和客厅里穿着小马甲抓着波板糖的何中麟面面相觑,像一对造型滑稽的石膏像。
极致的动静对比,世上最棒的黑色喜剧,何皎皎确信自己这辈子不会再看到这么幽默的情节了。
手指划动屏幕,和弟弟的聊天记录一条接一条在眼前飞速滑过,她只比何中麟大了些许年纪,从很小的时候她就一直告诫自己这个孩子是无辜的弃子,周宁选择了中天集团,何中麟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母亲了,她自问从没亏待过这个便宜弟弟,只是有时候她也想问问举头三尺的神明,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要面对这样的生活?
“有点烫,凉一凉再吃。”梁远道的声音像一根针,扎破了何皎皎吹胀的回忆,气球一下泄了气,她回到了现实。
一盘冒着热气的意面推到何皎皎面前,梁远道隔着氤氲的白雾望着她。
那是一双不会说话的眼睛,漆黑的瞳色与冷白的肤色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像一尊空心的瓷娃娃。
何皎皎知道这样形容一个高大健硕的成年男性很荒谬,也许自己只是不敢可怜自己,只能将无处安放的顾影自怜投射在梁远道身上。
“我们两个人里,你才是长了猫舌头的。”何皎皎卷起意面,象征性吹了一口,旋即送进嘴里,末了还不忘朝梁远道挥了挥叉子。
见何皎皎还有精力插科打诨,梁远道稍稍放心:“入驻明城这件事中天既然没人告诉你,你就当做不知道。”
“那我该知道什么呢?”何皎皎用叉子卷起剩下的意面,不动声色抬眸望向坐在岛台对面的梁远道,“你叫我到机场接机总不会是因为想我吧。”
梁远道神色怡然,何皎皎的试探调戏对他造成的困扰似乎还没有面前这盘热气总是不散开的意面大:“不只是这个原因。”
坏男人。何皎皎咳嗽一声翻篇:“我猜是欧洲那边的合作进展顺利?”
“不愧是你。”
梁远道估摸自己眼下是吃不下这盘面了,起身走到客厅,从行李箱里翻出笔记本,走回何皎皎身边坐下:“不知道你回国之后又和你那两位助理说了什么,洽谈过程他们十分配合,没耽误进度。”
想到父亲分配给她一道出国形影不离的两个助理,又或者名为助理实为监视,何皎皎握着叉子的手都更用力了些:“那两人本事不错,不然也不会被父亲提溜出来当棋子,现在他俩任务失败父亲那边是回不去了,我给了他们最后一次机会,别把我安排的工作搞砸,这样至少他们还有平稳落地的机会。”
但这样的人再想留在核心层,留在中天集团任何势力团体内部都绝不可能了。
“如你所想,那二人确实尽心竭力。”梁远道喜欢看到何皎皎运筹帷幄意气风发的模样。
何皎皎很快将面食消灭,捧着笔记本窝在沙发翻看,梁远道还在和那盘意面斗争:“出国一年全副精力就扑在这一件事上,若不是生日会那桩烂事分心,我就能带着功劳簿风风光光回国了。”
“虽然你把活儿临时丢给了助理,但功劳还得是你的。”梁远道不以为意,“和你的研判一致,这次在欧洲见了几家很不错的经销商,我们两家合作的话会更有优势,顺利的话哪怕有保护性关税我们的价格也是有利润空间的。”
“回国之前想到把我拉入伙,你也不怕梁家把生意一口吞了。”
何皎皎仰在沙发上望向岛台的梁远道:“一顿饱和顿顿饱,别人分不清,你还能分不清吗?”小样,瞧把这人得意的。
梁远道听完很是受用。
“欧洲市场是何家从未涉足的领域,我前期投入的精力绝非虚掷,如果因为暂时的困难就停下脚步,那我就活该被踢下牌桌了。”
看何皎皎再次振作起精神,梁远道不自觉跟着弯起嘴角,稍一分心,被入口的面食烫了一下,捂着嘴赶紧找水喝。
将吃完的餐具放进洗碗机,梁远道解开围裙出来,客厅窗帘窗门都大开着,敞亮的月色照进屋内,让他十分不习惯。
何皎皎靠在阳台栏杆上兴冲冲打电话,语调雀跃,笔记本搁在阳台小茶几上:“……对,东西我传给你了,你现在就做PPT,周二例会上公布,要快。”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何皎皎回头朝梁远道示意,比划了一下手机,月色在何皎皎柔顺的黑发上铺上一层银光。
明月何皎皎。
“什么?你说这东西明天交你今晚就睡不了觉?那你别睡了,我算你加班,三倍工资加补休。”
好吧,这轮明月晒得人没法睡觉,黑心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