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仲天年事已高,集团事务基本都交给大儿子何有成放手去做,他甚少干涉,在何家城郊的老宅子里颐养天年。
老爷子人不在了,但威望仍在,他很少提意见,但说出口的话没有人敢不遵从。
何皎皎回国之后没有一刻放弃过对继承人位置的渴望,她舍不得,同时爷爷也还什么都没说,她没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也许是剪彩仪式上那道意外相似的伤疤让何皎皎心有触动,她想回老宅看看爷爷,生日会上何有成离改立继承人只差一步之遥,哪怕最后爷爷没有站在自己这边,但他愿意留出一段时间,对何皎皎来说就是莫大的帮助。
何家的新闻很少出现在报章上,仲天楼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纯正面报导,何皎皎吩咐人准备好一份最新的中城晚报,驱车赶往城郊。
她要去见爷爷,仲天楼是最好的理由,但不是真正的原因。
何家宅邸并非一开始就有如此恢弘的规模,何仲天恋旧,不离故土,事业做大后将老宅数度翻新,因着老一辈的审美,老宅才被设计成了如今江南园林的古朴风格。
想要见到爷爷没那么容易,需要和老宅的管家提前确定时间,收到确认的答复后才能在明确规定好的时间段内登门。
过时不候?根本没有人敢过时。
老管家算是看着何皎皎长大的,关系始终很不错,他私下里向何皎皎透露过,董事长何有成几次三番终于请动老爷子出席,没想到闹了这么大一处好戏给中城各家名流看了笑话,老爷子震怒,再也没见过何有成了。
何皎皎有些惴惴,生日会的闹剧毕竟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不知道爷爷对她到底是怎么看的。
老管家双手接过何皎皎备上的礼物,是老爷子喜欢的茶茗,何皎皎联系了茶山的熟人买的。
老管家熟悉又慈祥的笑容让何皎皎感到心安:“老爷子肯见你,就代表他的态度了。”
何皎皎跟随管家走进这片静卧城郊的老宅。飞檐斗拱依风水而建,白墙黑瓦染上了岁月旧痕,走过九曲回廊,穿过水榭莲台,喂食的侍从向何皎皎二人点头示意,暗绿的池水中锦鳞曳尾,一把鱼饵洒下,富态的鱼儿争相探出水面夺食,何皎皎觉得有趣,步子走慢了些观望,老管家也不催她,由着她看。
绕过层层掩映的假山怪石,终于到了老爷子休憩的小院子,何皎皎终于久违地又见到了爷爷,何仲天躺在摇椅上,阳光刚刚好,晒得人熨帖舒泰。
老管家无声退下,何皎皎攥紧报纸一步一步上前,她有些紧张,爷爷和父亲是不一样的,爷爷是家族中无上威严的存在,没有人胆敢忤逆他,如果说何皎皎从小对父亲有恨,对爷爷就只有九分的怕,余一分的亲近。
“爷爷,我是皎皎,我来看您,您身体还好吗?”小心翼翼走到何仲天的摇椅面前,管家已经提前准备好的木桌木椅,桌上熏着檀香,放着一盏盖碗茶,靠近何仲天的位置还翻着一本古书,估计老爷子只看了几页就搁下了。
何仲天已逾耄耋,头发早已花白,退休后仔细调养了好些年头,反倒比在位时更胖一些,看上去多了些慈和,少了些威严,他正等着孙女来呢。
“娇娇啊,坐吧。”
得了应允,何皎皎这才小心坐下,伸着双手将晚报呈在木桌上,已经翻到了仲天楼落成的那一版:“爷爷,几年前和中城大合作修建的那栋大楼,前些日子已经竣工剪彩了,叫仲天楼,消息已经登报了,我带来给您过目。”
“哈哈哈,老冯已经把文章读给我听过啦,我年纪大了,浮名早是身外事,写这么多我过去的老黄历,几个年轻人愿意听啊。”
何仲天露出笑容,这些年他确实温和了许多,商场多年洗练出的说一不二的杀伐决断也慢慢褪去了,就和寻常人家的普通老头别无二致。
“爷爷说笑了,您永远是中天集团最高的山、最长的河,我们小辈还是太多要向您学习的地方。”报道自然是何皎皎授意报社撰写刊登的,不多写点好话这栋楼岂不是白建了?
“娇娇还是这么嘴甜啊哈哈哈。”何仲天又笑出几声,爷孙一片其乐融融。
爷爷不接话茬,何皎皎也不好总围着大楼说事,邀功邀多了就是找罪受,像小孩一样并着膝盖坐在爷爷面前:“孙女这次来,其实……还有件事。”
“呵呵呵,娇娇说吧,有什么不能和爷爷说的。”何仲天富态的脸笑起来很像弥勒佛,可弥勒佛是不是有杀气的。
“孙女是来认错的,我知道生日会上我给咱家闹了个大笑话,让爷爷不开心了,孙女这段时间心中十分愧疚,想着一定要当面来给爷爷道歉,孙女、孙女实在是有苦难言啊。”
何仲天的摇椅嘎吱嘎吱摇晃起来,老爷子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脸上也没了笑,他就是这样的人,慈祥的外表全靠嘴角的笑吊着,嘴角落下了,那个不近人情的何仲天就回来了。
何皎皎垂着头,双手支在漆盖上,像是等待法官判决的嫌疑人,又像是等老师公布期末考试成绩的小学生。
“记得我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你,大人的事,和小孩无关,不消停的人是你爹,你和你哥都是被牵连的,大人糊涂,小孩别跟着搅合进去。你都不记得了?”
“怎么会!孙女怎么会不记得,爷爷的教诲娇娇一直铭记在心!孙女只是太……愧疚了,给您和何家丢脸了……”何皎皎赶紧站起身认错,态度相当恭敬。
何仲天摆摆手:“丢什么脸?何家的名声就和那栋楼一样,手里有几个子儿的都堆出来。你就是风浪见少了,一惊一乍的。”
何皎皎大大松了口气,爷爷不怪她,至少明面上不怪她,她心中雀跃,甚至在盘算形势,哥哥还是离开何家太久,犯了事要赶紧来找爷爷认错都不知道,而父亲的抱歉直接被爷爷拒之门外,爷爷才是最大的靠山。
“孙女太不成熟了,以后一定会多磨砺心态,不会再一惊一乍了。”
“看你眉飞色舞的样子,还是沉不住气。我知道你在乐什么,要是我说你和你哥都是何家人,你哥还是男的,大老板的位子他坐更合适,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何皎皎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在笑,这么多年她练出的表情管理应该不会出错。
那就只能承认姜还是老的辣了。
“都是一家人,和气生财是正道,我死了不管洪水滔天,但只要还有一口气,一天天地少在我眼门前斗蛐蛐。”
何仲天脸上一丝笑容的见不到了,眉心常年皱眉挤出的川字纹向五指山一样压在何皎皎心头,她呆立在摇椅前,即使被骂,她也再不敢露出走神失落的马脚,必须精神抖擞地洗耳恭听着。
一次难得的见面高开低走,还是被爷爷训了一顿,何皎皎向爷爷深深鞠躬道别,老管家一直在院子外头候着,他肯定什么都听到了。
何皎皎从小就亲近老管家,在老管家面前出了糗,又看到老管家朝她笑,她走远了几步,大宅曲里拐弯很快小院子就见不着了,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和酸水似的突然泛上来,眼眶也酸,鼻子也酸,腮帮子也酸。
跟在老管家身后拼命抬手给眼睛扇风,她可不能让眼泪掉下来,爷爷最后那些话也不是单骂了她一个人,何家上下谁都没漏,只不过今天只有自己来见了爷爷,所以这些骂全都由自己受着罢了。
几声骂而已,算什么大事。
越是这样想她就越委屈,被父亲赶出国的是她,被总部边缘化的是她,被孤立在明城这么大的项目之外的还是她,她就是不肯放弃,怎样都不肯放弃,谁都别想让她放弃!
老管家没有回头,在前头慢悠悠地走,宅子很大,有好几条通往大门的路,何皎皎感觉自己在亭台楼阁间漫步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翻涌的心潮终于平静下来,老管家才适时停下来脚步。
“大小姐,到了。”
“冯伯,谢谢你。”何皎皎果然忍住了眼泪,神色镇定如常,不见一丝动摇。
大门缓缓打开,老管家总归还是心疼她:“大小姐,有个道理其实我们一直都知道,只是偶尔会忘记,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您说对吗?”
门外停着一辆黑色豪车,何皎皎认得,这是父亲的常用车之一。
父亲的司机看到何皎皎后赶紧迎上前:“大小姐,您这么久没回家,董事长和夫人都很想您,派我来接您。”
何皎皎与老管家对视,老管家的笑容依旧那么如沐春风:“对!”
何皎皎来时的车已经由司机开回家里,今晚她直接回父母家住,哥哥何皓升现在也住在那里。
“冯伯,我走了,爷爷就拜托你照顾了。”
“大小姐慢走。”
何皎皎坐进后座,司机很快发动车辆,豪车载着何皎皎驶向市中心——她真正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