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位于中城城中心区块的黄金地段,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用钞票堆砌的权势象征。
高耸的雕花铁艺门缓缓开启,黑色的宾利慕尚安静地滑入庭院。通往车库的车道两旁是精心修建、终年常青的名贵植株。绕过庭院中央的喷泉,别墅一楼巨大的落地窗透出暖黄璀璨的灯光。
何皎皎下车站在大门前,佣人已早早为她将门打开,虽然是暖黄的光,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呢。
鞋跟踏上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回响。
“大小姐,董事长正在等您。”可笑的父亲,在家都要服侍的人喊他董事长。何皎皎微微颔首,面无表情步入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黄金笼。
一楼挑高惊人,穹顶悬吊着巨大的水晶吊灯,空气里弥漫着凝神香薰淡雅的气息,在佣人每日勤勤恳恳地洒扫下,连地板都光洁得仿佛能看见人心。
“大小姐您不在的这一年里,我们每天都会按时打扫,您安心休息。”
何皎皎将外套脱下交给佣人:“好的,送回我房里去吧,谢谢。”
何有成的执行助理从一楼走廊拐出,见到何皎皎后很恭敬地鞠了一躬:“皎皎总,董事长在书房等您。”
书房厚重的胡桃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明亮的灯光,何皎皎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何有成低沉的声音:“进来。”
父亲的书房和一年前是差不多的样子,顶天立地的联排通柜,塞满了精装书和各式古董摆件。
屋里拉着厚实的窗帘,临窗摆着巨大沉重的书桌,皮质座椅背朝着书房门口,何有成正背对着自己的女儿。
“爸爸,我回来了。”何皎皎在何有成的书桌前站定,她很清楚,从自己预约上和爷爷的会面后,父亲就一直在关注着自己,否则也不会派车适时等在老宅门口。
“回来啦。”何有成缓缓将椅子转回,落在何皎皎身上的目光带着审视,他无法不审视自己这个贼心不死的女儿,生日宴之后老爷子就闭门谢客,自己都没能见着老爷子,她却轻易见到了,且不论两人聊了什么,单单会面本身就传递出危险的信号,老爷子还没放弃这个孙女。
人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快呢?何皎皎还记得一年前自己出国前,她做了那么久的继承人,是父亲最得力的助手,从小跟着父亲在中天集团做事,她如今的本事都是父亲教的,但父亲现在看她的眼神里,竟然有忌惮。
何皎皎知道自己最不能在父亲面前露怯,就算伤心,也得等到合适的时机在伤心,于是她露出得体的笑容:“嗯,谢谢爸爸派人接我回来。”
看何皎皎不急,何有成只能自己开口:“你爷爷,身体还好吧?”
连假装关心一下女儿都装不出来呢。何皎皎保持着微笑,内心一阵阵发冷。
“爷爷精神矍铄,气色很好,说话也十分有力道。”骂人骂得震天响,能没力道吗?何皎皎回答得滴水不漏。
“那就好,那就好,你去见你爷爷也不和我提前说一声,我好准备点礼物一起带去。”何有成应付了一句,手指在书桌上轻轻敲击,像是在思索,“难得见到爷爷一趟,你们都聊了些什么……他老人家有什么要交代给家里的吗?”
哪怕作出了字斟句酌假象,何皎皎自然能听出父亲话音里的急切,冯伯从小就跟着爷爷一道长大,谁都买通不了的,爷爷和我聊了什么还不是我说了算。
“爷爷很关心我回国这段时间适应不适应国内的工作环境,他老人家深居简出的,出国这一年都只能电话问候,爷爷想知道欧洲那边市场开发的进度如何,毕竟走出国门一直是爷爷的心愿。
“至于其他么……爷爷说了,家人之间最要紧的是和气生财,不要总是吵吵嚷嚷的,教外人看了笑话。”何皎皎故意将“和气生财”四个字咬得稍重,那顿骂可不能白挨。
何有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是在点生日会的事:“哼,和气生财?若不是你把好好的生日会搅得鸡犬不宁,老爷子会光那么大的火?”他用力拍着扶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拿中天的资金去赞助什么‘仲天楼’,没有那栋楼,你还想去见老爷子?集团的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更不是你用来拍马屁的工具!”
劈头盖脸的指责,带着显而易见的迁怒。何皎皎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和中城大合作赞助修建仲天楼的项目是多年前父亲拍板签字交给自己负责的,父亲能不清楚这就是个拍老爷子马屁的项目吗?
那时对她的器重、托举,现在都成了自己谄媚钻营的罪证。
何皎皎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失态:“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我始终觉得与中城大合作对中天的项目研发、品牌形象以及未来的人才引进都是大有裨益的,爸爸拍板的项目一定都是为了中天好的。”
她还不能和父亲当面撕破脸,再冰冷的话,只要是笑着说出来,就一定有虚假的温度。
何有成大概终于想起来仲天楼的合作是很多年前经由自己再交到何皎皎手里的,一时有些语塞,又不好再说何皎皎什么,只能挥挥手,像驱赶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一样:“你哥也在家,去跟他问个好,老爷子的话要放在心里,和、气、生、财。”
大约是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局,何有成靠着椅背上神色惬意。
“好的,爸爸。”何皎皎从善如流,退到门口轻轻将房门关上,“爸爸晚安。”
她连这点面子功夫都不会做,那就真的是没救了。
何皓升的房间在楼上,何皎皎心中颇有不屑,多大的人了,还和父母住在一处,想多培养培养感情演一演父慈子孝的戏码么?
路过母亲的卧房,何皎皎停下脚步,推开房门走入,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香水味,母亲常用的香水和一年前不一样了,她不在的这一年里,她的家人都过得很好。
母亲已经和父亲分床多年,单独一人住在主卧里,生日会的时候何皎皎心慌气躁没顾得上其他,那一天母亲就是不在场的。
叫住路过的住家阿姨:“王妈,我妈呢?她不在家?”
王妈脸上露出为难:“大小姐……夫人她,她半年前就环球旅行去了,还没回呢。”
半年前?难道不是母亲?
“这半年里妈妈有联系过家里吗?”
“没往这个家打过电话……其他,就不清楚了。”王妈只是做工的,她知道的本来就少。
没打过电话啊。
何皎皎浑浑噩噩乘电梯到顶楼,顶楼有一间属于她的阁楼,阁楼里放着舒服的大沙发,小时候积攒的宝贝私藏,还有窗边架着的一台高倍望远镜。
好在父亲和哥哥不至于连一间小阁楼都要抢,里头的陈设布置未变,也依旧是干干净净的。
窝在沙发里,何皎皎翻出她的手机,点开短信往下滑,在生日会前,她收到过一则语焉不详的秘密短信,查不到发件人。
-生日会,速归。
毫无缘由的,何皎皎相信了这条短信的内容,深信不疑。
梁远道和她确认过好几次,欧洲展业的项目就这样放手吗?他向来谨慎,这种没头没脑的短信绝对不会采信。
但何皎皎思考了很久,会给她发这条短信的,应该只有妈妈,或者说她希望是妈妈。
原来不是吗?
何皎皎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攥到喘不过气来。
点开和母亲的聊天框,十条里母亲大约会回一条,点进朋友圈,一条沉默的横隔线把她和母亲划开,何皎皎不知道母亲现在会在世界的哪个角落,身边又换了哪位新的“旅伴”,是不是听说了女儿现在的遭遇,又会有怎样的想法?
深沉的夜幕笼罩在何皎皎头顶,如同那种名为孤独的情绪,让她掉落,再掉落,能够接住她的之后身后柔软陈旧的老沙发。
不知过了多久,阁楼外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停在门口,静默片刻,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何皎皎这样说的时候,觉得自己还有那么一点像父亲的气势。
是何皓升,何皎皎这才想起来父亲让她找哥哥和气生财来着,自己转眼就忘记了。
何皓升算是识趣,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他知道这里是何皎皎的私人领地。
“你今天去见……爷爷了?”可能是觉得称呼一个没见过几次的老人为爷爷很尴尬,何皓升酝酿了一会儿才开口。
“真不愧是爸爸的好大儿,父子俩连开场白都如出一辙。是的,我去见爷爷了,相谈甚欢,如何呢?”面对何皓升,何皎皎可犯不着夹着尾巴做人,她及时舒展开蜷缩的姿势,坐姿变得张扬,嘴角挂着毫不忌讳的哂笑。
何皓升眉头似乎蹙了一下,不过这次他控制住了脾气,没有像在市场部的那次一样大吼大叫起来。
两人之间的沉默让何皎皎不安,她知道自己瞪着何皓升的眼神里一如既往夹杂着审视、防备、探究,但她轻易就会想起各自手腕上那道共同的伤疤,就像是兄妹之间无法剪断的亲缘。
“妈妈对你好吗?”何皎皎有些恶意地期望,最好能得到何皓升的否定回答。
“我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如果何家代表了标准的豪门亲子关系,那对我来说都不太正常,至少我和收养我的家庭,从不是这样的相处模式。”
他一定是故意的!何皎皎收回视线,他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让自己难受,他为了赢过自己不择手段!
“休息吧,晚安。”何皓升不会知道何皎皎在想什么,他出于礼节打过了招呼,将门重新关上。
何皎皎重新蜷缩起来,把脸埋进臂弯里,她也不想变成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