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何皎皎将车停在一处低调的巷口,面前是一家门脸并不张扬的菜馆,装修透着几分古雅静谧,朱慈说这里是中城少有的能做地道明城菜的地方,私密性也不错。
服务生已接到预约,恭敬地将她引至一间临水内室,屋里燃着淡淡的檀香,窗外是一方精心打理过的迷你庭院,竹影婆娑,流水潺潺,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何皎皎到得早,朱慈是明城人,菜单早早点上了,就等人来。
约莫一刻钟后,门再一次被轻轻推开,何皓升到了。
虽然他们都在中天电子,但各自下班时间不同。
何皓升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大约是何皎皎的短信勾起了他的好奇心,眉宇间少了平日里的漫不经心。
“抱歉来晚了。”他颔首打招呼,将西装挂在椅背上,解开衬衫袖扣收起来。
“坐吧,”何皎皎抬了抬下巴,示意对面的位置,“先喝口茶。”
何皓升依言坐下,目光扫过桌上已经摆好的几碟精巧凉菜,都是明城特色的开胃小食,他没说什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请客吃饭要的就是投其所好,何皎皎虽不用求着何皓升什么,但基本的礼仪她不会少,苏家是明城人,一直住到苏皓升高三出事才匆匆搬到中城。
所以何皓升理所当然是明城人的口味。
闲聊没几句,热菜很快一道道送了上来……无一不是做工繁复、滋味地道的明城传统菜色,何皓升看着这些菜被一一摆上桌,眼里有些讶异。
明城美食种类颇多,但眼前这几道菜几乎都是他偏好的口味,尤其是那碗九思汤,是他在明城生活时很偏爱的菜色,来到中城后,很难再吃到如此正宗的了。
他抬眼看向何皎皎,她正慢条斯理地夹菜,并未留意他的反应。
“听说这家的明城菜很正宗,试试合不合口味。”何皎皎净顾着吃饭,全然不着急绑架案的事。
“费心了,味道很好。”
这对兄妹实在是没话可聊,沉默地吃了半程,何皎皎甚至偶尔会起身出门接电话,看上去比何皓升更加心不在焉。
气氛有些凝滞,最终还是何皓升先放下了筷子,切入正题,虽说是何皎皎约他,但他才是等不及的那个。
“你约我来谈绑架案,是想到什么了吗?”
“上次你说你有当年的记忆,方便详细说说吗,你还记得些什么?”
何皓升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我记得小时候住的环境和后来的苏家完全不同,出事的那段时间我的印象并不深,应该是大脑保护机制忘掉了一部分,但我记得耳朵边上一直有哭声,现在想想应该是你在哭。”
听到他说自己在哭,哪怕是4岁的事,何皎皎也有些尴尬,拿起筷子又往嘴里塞了一口菜。
何皓升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正因为有印象,所以在苏家生活的头几年我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苏家的孩子,养父也和我坦诚了这件事。
“差不多两年前,家里厨房燃气泄漏,养父母回家之后爆炸起火,他们没能逃出来,那时候我在外面租房住,而晓晓加班还没回家,等我接到消息赶回去,家已经没了。”
何皎皎静静听着,眉心微蹙。
“再后来没多久,何家就找到了我,DNA比对确认了身份。”何皓升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认亲的喜悦,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当时我和晓晓需要承担火灾引起的民事赔偿责任,回何家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始终觉得,养父母的死太过蹊跷,燃气管道并没有老化,怎么会突然泄漏,而且偏偏是在何家找到我不久之前?我总是在想,这会不会和二十多年前的那场绑架案有关,是不是有人不想让我被找到?”
何皎皎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没有立刻接话。
绑架案发生在二十多年前,而苏家养父母的死亡是这两年的事情。这两者之间隔着漫长的时光,强行关联,似乎有些牵强。
“呵,看来爸爸把你接回家后还在外头藏了一段时间嘛,怕被我发现是吗?”绑架案毫无头绪,但其他方面她是听明白了,“我说怎么准备这么周全呢?”
何皓升不搭话,他不想和何皎皎纠缠这种事。
“你觉得是二十多年前绑架你的凶手在两年前发现了你的行踪,为了不让你回何家,那个凶手把你的养父母炸死了,你觉得这说得通吗?”何皎皎深感何皓升的身世极富戏剧性,也怪不了他会多想,但这个想法在她看来实在有些被害妄想了。
“或许是我想多了。”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何皎皎不信,那他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何皎皎看他神色,心知他应是有所保留,何皓升不是白痴,他是自己的亲哥,自己能发现的逻辑不通他作为当事人只会更明白。
他会如此坚定不移地怀疑说明其中必然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环节,只不过何皓升不可能信任她,想也知道不会和盘托出。
她不再追问,转而终于聊起了自己这顿饭真正的主角:“假设你的看法成立,怀疑到小叔叔头上,我非常理解。”
乍一听何皎皎的说辞突然180大转弯,何皓升有些吃惊,明明前段时间还为了何有为同他不欢而散。
“爷爷,也就是何仲天,当年家道中落颠沛流离,家族几经起伏,他的几个孩子到最后只剩何有成和何有为两个。
“小叔叔才能出众,当年在中天集团深孚众望,爷爷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拿定主意继承人的位置到底要给谁。
“后来因为妈妈生下了我们这对龙凤胎,爷爷觉得是大吉之兆,于是拍板定了父亲做继承人。”
何皓升估计是对这个封建迷信级别的理由感到滑稽,发出一声嗤笑。
“再后来,小叔叔领导的子公司出了巨大纰漏,给集团造成了巨额亏空。当时家委会的权力极大,几乎能干涉公司的所有经营决策,爷爷认定是小叔叔的失职,吩咐家委会请了家法,还长跪祠堂……小叔叔心灰意冷,加上治疗不及时,腿就落下了残疾。自此之后,他就远离了权力核心,只在家委会挂了个闲职。”
何皎皎说完,慢悠悠啜了口茶,仿佛终于刚才只是闲聊了一则过往趣闻。
但何皓升听出了这番话背后的意思。
何有为并非天生就是如今这副与世无争、温和中庸的模样,他也曾锋芒毕露,也曾离最高权柄只有一步之遥,却最终跌落尘埃,这其中有多少是意外,多少是算计,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何皓升若有所思,包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潺潺的水声。
过了一会儿,何皎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还有一件事,苏星晓现在在明城分公司外派,你最好尽快把她调走,那边接下来一段时间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什么意思?”
她以为何皓升没听懂,言辞变得直接了些:“苏星晓的工作能力不行,不足以应对未来的复杂局面。为了她好,也为了你自己少些后顾之忧,我建议你随便找个由头,把她调到其他集团子公司去。中天集团的闲差多得是,尸位素餐的不差她一个。”
何皎皎完全是出于好意,苏星晓当过她几天的秘书,工作水平简直一言难尽,这样的人又偏偏是集团太子爷的“心尖宠”,放在风口浪尖上,会有什么后果简直不敢想。
然而何皓升听到这话,脸色却瞬间沉了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晓晓她一直在努力适应,我听过明城那边负责人的汇报,晓晓的工作没有出过任何纰漏。”
无语凝噎是何皎皎现在唯一的念头,她的这位好哥哥可真是装糊涂的高手:“明城分公司和明城商会的关系中断了很多年,上下关系可以说是全部清零,要做好这份工作需要的技能恐怕是苏星晓不具备的……”
“需要的是什么?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巧言令色?”何皓升立刻打断她的话,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晓晓她只是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但这不代表她无法胜任其他支持工作,你是不是习惯了用你那套标准来衡量所有人?”
花花肠子,何皎皎灌了一口茶压住火气,停顿片刻,她忽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拿起筷子拨了拨圆台上所剩不多的菜:“今晚的菜如何,我看你每道都吃了不少。”
何皓升蹙眉,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扯回饭菜上:“是不错。”
“知道这些菜是谁点的吗?”何皎皎的笑容越来越大,直到露出了标准的八颗牙齿,“是朱慈,我是今天临时起意约你吃饭,选什么餐厅,点什么菜,她没让我费过一分心思。
“你们充其量只谈过几个月过家家似的恋爱,她对你的近况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可她就是能凭着对你微末的了解,猜中你偏好的口味、喜欢的菜式,这顿饭点菜点得滴水不漏。”
何皎皎声音不高,语速不快,咬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针扎进何皓升心里:“你觉得你那个努力上进的、工作没有纰漏妹妹苏星晓,能做到朱慈这种程度吗?”
提起朱慈,何皓升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像是被戳中了最痛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他永远也翻不出这座名叫朱慈的高山。
“晓晓是我的妹妹!”他强撑着不肯低头,“不是用来给你点菜、替你处理零碎工作的助理,她不需要做到那种程度!”
“呵,你有胆子就在朱慈面前把这番豪言壮语复述一遍,”何皎皎用湿巾仔细擦干净每根手指,可以收工了,“但凡她换个性别,坐在你的位置,你和她能力孰强孰弱,还在未定之天。做了二十多年的普通人,一朝丑小鸭变白天鹅,就看不起曾经的校友了?”
起身穿上外套,何皎皎留下此行最关键的一句话:“哦对了,告诉你一件事,何有为当年领导的,就是明城分公司。”
“这顿饭我请了,哥哥慢吃。”
说完,她不再看何皓升一眼,转身拉开包间的门,高跟鞋踩着轻快愉悦的步子施施然离去。
窗外,竹影摇曳,水声潺潺,再也带不来丝毫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