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唯一的窗户被厚厚的床单严严实实捂住,密不透光,将内里彻底隔绝成一个黑暗的囚笼。
“屋主别思思,曾是雅妓,五年前迁居阳风巷。”吴行是被派来查访的捕快,甫一入院便觉异常。推开房门,浓烈的腐臭混合着诡异的死寂扑面而来,饶是他有备而来,也被眼前的景象骇得面色惨白。
屋内已被点上了灯,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撕开一角黑暗,视野依旧模糊不清。邵冬生果断从随身革囊中摸出一截不大的火折子,眼前终于明朗。
光驱散黑暗的刹那,哪怕邵冬生见惯凶案,也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猛地向后撤了一步!
眼前的景象堪称惨绝人寰。一具女尸匍匐在地,腐烂程度已深。尸身遍布紫黑色疱疹,多数溃烂流脓,散发恶臭,与夏常立尸身上的症状相似,却更为密集可怖。左臂一道深深的划伤处,白花花的蛆虫正贪婪蠕动,成群的绿头苍蝇在尸身周遭嗡嗡盘旋,如同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黑云。她似乎是在挣扎着想爬向桌边水杯时骤然毙命,指甲缝隙里深深嵌着几缕暗褐色的皮肉碎屑,颈侧亦布满凌乱深陷的抓痕。屋内除了尸体腐败的浓烈恶臭,再无其他明显异味。
邵冬生强忍胃中翻腾,俯身凑近尸首,目光如刀,一寸寸检视。突然,她瞳孔骤缩——尸身胸口一颗硕大的疱疹竟诡异地鼓胀起来,内里似有活物在剧烈蠕动,眼看就要破皮而出!
邵冬生疾退!那颗鼓胀到极致的疱疹“噗”地爆裂开来!一条肥硕惨白的蠕虫被冲击力裹挟着,溅落在几步外的地上,兀自扭动不止。
吴行再也忍不住,喉头剧烈滚动,猛地捂住嘴,脸色由白转青,踉跄着扶住门框才没栽倒。邵冬生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
“真不用我进来?”玉万珰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好奇从院中传来,刚才邵冬生让他在外面等待万盼夏。
邵冬生下意识转头,声音带着强压下的干涩:“别进来,不然你可能这辈子都不想吃东西了。”
“嘶……这么可怕?!”院外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盼夏还没来吗?”邵冬生急问。
“来了!”话音刚落,万盼夏一脚踏进屋内。浓烈到实质的腐臭扑面而来,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口鼻严实地覆着特制面罩,她迅速从验尸箱里取出两个抛给邵冬生和吴行:“这再两天就巨人观了,你们也不害怕中毒。”
“没待多久。”两人如蒙大赦,急忙戴上。
万盼夏紧盯着尸体。她蹲下身,语气沉重,“高腐至此,线索怕是湮灭大半。”
“我去别处看看。”邵冬生放下一盏油灯。
【屋内陈设简洁雅致,器物摆放错落有致,即便蒙尘也难掩主人昔日的生活情趣,看来别思思是个注重生活的人。】邵冬生环视屋内陈设,视线定在一架古琴上,琴神弦路下方有磨损,她伸手拨弄了一下,音色松透下沉。琴旁一只半开的木匣吸引了她的注意。甫一拉开,几只绿头苍蝇“嗡”地惊飞而起!邵冬生挥手驱散,借着光凑近细看——“烟草?”她摘下口罩,捻起一小撮深褐色的碎叶,凑近鼻尖细嗅,一股独特的辛香混合着焦糊气息钻入鼻腔。没错,是上好的烟草。
她随即打开匣内层一个更小的暗格。灯光照亮内里——竟是一罐色泽金黄、质地粘稠的蜂蜜!
【她在制作烟草?她家中并无烟具,用量如此之少,也不像是拿来贩卖的】邵冬生脑中闪过夏常立家中那杆的水烟筒,一个念头骤然清晰:【难道……这特制的烟草,是为他准备的?!】
可这并无实据,她暂时压下翻涌的思绪,继续搜寻。身后,吴行略带沙哑和疑惑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这是她的契书?”
邵冬生接过契书,指尖拂过纸面。放契日期赫然是太安二十一年,与她五年前迁居此地的年份吻合。她逐字看去,眉峰微挑:“‘馆歌’?这别思思,倒是个有本事的。能从此处脱身,想必费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力。”
她放下契书,目光投向院外不知何时出现的常初柔,语气恳切:“不知可否劳烦常姑娘和玉公子去一趟馆歌?”
“我和她?!”玉万珰脱口而出,眼角余光扫过常初柔那沉静无波的脸,下意识觉得这女子不好相与,抗拒之意溢于言表。
常初柔却只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玉公子,请带路。”
“如此,多谢二位了。”邵冬生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有人听见我说话了吗?”玉万珰认命般小声嘀咕着,不情不愿地在前引路。
邵冬生目送两道背影远去,眸光微沉,转向吴行:“你在此处,再仔细搜检一番,莫放过任何可疑之物。我去巷中走访。”
“是!”
巷尾沟渠旁。单雨发髻微乱,正全神贯注地蹲在一条青石砌就的排水沟边,指尖探入浑浊的水流。
“有何发现?”邵冬生走近问道。
单雨后仰了一下,看清来人:“吓我一跳。”随即又低下头,“住在别思思左近的两户人家说,约莫十日前起,便不见她出门。可蹊跷的是,她家阶下的沟渠,却有活水流出。”
“此处本就是雨水通道,有水流出有何稀奇?况且,如何断定是别思思家的?”邵冬生蹲下身。
单雨指向青石阶下新凿的凹槽:“阳风巷地势平缓,官府的暗渠未能铺设。后来官府想出法子,沿巷挖了两道明沟,各家阶下凿孔连通。巷子重修不久,大家图新鲜,除了污秽潲水,寻常废水都愿倒入此沟。”她顿了顿,指向别思思居所方向,“至于为何是她家——其上两家皆已举家远行多日。此地已是巷尾最边,若非刻意,谁会专程来此倒水?”
“那你守在此处,莫非今日仍有活水流出?”
“不止有,”单雨眼神锐利,“今日这水流,还带着一股子刺鼻的怪味!邻人以为是别思思倒了潲水,才寻上门去,这才……”她未尽之语,指向了那扇死寂的门。
“有人曾匿于她家中!”邵冬生断言,随即又蹙起眉,“可方才细查,屋内并无第二人起居痕迹。”她想起柜上那层均匀的薄灰。
单雨摇头:“这正是我们要解的谜。”
“你说得是。”邵冬生不再多言,起身走向巷中。
她去找了先去看过尸体的几位妇人“婶婶们还好?”
檐下阴影处。几位惊魂未定的妇人并未归家,反聚在一处低声议论。邵冬生走近时,正见她们围坐一团。
“你是,衙门里的那位女捕快?”桃衫妇人最先认出,语气带着探究。
“对对,我方才瞧见了!”
“啧啧,如今当捕快,也挑这般俊俏模样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邵冬生耳根微热。那年岁最轻的李芦雪见状,出声打断:“好了!官差定是来问话的。”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诸位婶婶安好,在下邵冬生。”她抱拳一礼,“巷中突发变故,想请教各位,近来可曾留意过不寻常之事?”
李芦雪住在夏常立隔壁,闻言沉默片刻,低声道:“怪事倒说不上。”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实话说,我素来不愿与那夏老头有半分瓜葛。”话语间毫不掩饰的厌恶,令众人侧目。
邵冬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荷包里的胡豆:“为何?”
“咦?雪娘子,你从前可没提过这茬?”
“是啊,怎么回事?”
众人好奇追问。
李卢雪握紧手里的帕子,纠结着还是说了出来:“反正这人也死了,罢了”她看了眼等着她话的众人,把视线转到邵冬生面上:“夏老头这人是个疯子,宣娘没死的时候曾被我瞧见满身的伤,我,我没忍住就问了她,”说到这里,她眼开始泛红,没忍住哽咽:“夏老头总用非人的法子折磨她,最严重的一次被夏老头用烧红的钩子烫在她舌上。”她的声音已然在抖。
“这,这怎么可能?”桃红衣服的女人是闻丹,照她们的话说,她是这巷子里的老大姐。
“怎么不可能,宣年娘明明身体健壮,怎么忽然虚弱下去。”像是反应过来关窍,其他人纷纷开始提出怪异之处。
“还有之前在河边浣衣,她总是离我们最远。”
闻丹抓住李卢雪的袖子:“你怎么之前不说,你说了我……”她突然想起往日李芦雪那些含沙射影的讥讽,语塞了。
“我怎么没说,”她拂下闻丹的手“可我一说他不好,便跳出一堆人来告诉我夏老头是个好人。”
闻丹面如火烧,低声道:“对不住。”
“怪不得你。”李芦雪语气稍缓,“连亲生儿子都轻贱她,何况”后半句化作一声长叹。
邵冬生静立一旁,心中除却对宣娘的痛惜,更涌起一股尖锐的疑窦。
待对面几人终于收拾好了情绪,邵冬生低头:“节哀。”
“说来,”步珍,那位浅衣妇人方才哭得最凶,忽然抬头,“夏乐成此番突然归家,就有些蹊跷。”
邵冬生眸光一凝,悄然上前半步:“哦?”
步珍用手绢擦干脸:“夏乐成和夏老头的关系不好,他走了还会回来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之前吵架吵的甚至动起手来了。”另一个妇人跟着一句话。
“确实,我和心语还在旁边劝解了两句。”步珍指了指刚说话的妇人说道。
“你们觉得夏乐成和她娘子尤兰关系如何?”邵冬生换了个话题。
先开口的是李卢雪,她平复好了心情:“在外当然是和睦夫妻,尤兰很依赖夏乐成。”
“夏乐成在离开这里之前可有在乎之人。”这句话邵冬生说的有些缓慢。
妇人们对这个问题的反应倒是出奇一致,果断摇头。
赵心语开口:“在他带回尤兰之前,我们还以为这人是个冷心冷肺的人。”
步珍紧接着:“他连宣娘的孝都没守,走之前给他爹送了水烟筒,看着价值不菲。”她摇头苦笑,“可怜宣娘到死,连支木簪都没得着。”
“那水烟筒是夏乐成所赠?”邵冬生声音微沉。
“可不是!”赵心语撇嘴,“夏老头得了宝贝,日日坐在门槛上显摆。结果没几天,夏乐成便离家远走了。”
邵冬生面色不显,话锋突转:“诸位可识得别思思?”
这急转直下的一问,让众人愣怔。步珍与赵心语相视一眼,缓缓点头。
步珍脸色不好,声音带上了几分惊惶:“她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暂且还不知,”邵冬生目光扫过二人,“你们两人对她很熟悉?”
赵心语点头:“我们俩经常去听她弹琴。”
“很美的琴声。”步珍轻声附和,随即染上忧色,“不过已有半月没见过她了。”
“为何不去寻她?”邵冬生追问
两人齐齐摇头:“她与我们定下过约定,只许她来找我们,我们不能去找她。”
“可时隔如此之久,心中便无半分疑虑?”
步珍绞紧了手中帕子,不安更甚:“她,她从前也有过消失月余,过后又悄然出现寻我们的先例。”她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可是,出了事?”
邵冬生感觉到她们真实的担忧,心中微有不忍,但真相不容回避,只得沉声开口:
“别思思……已遇害身亡。”
“什么——?!” 步珍如遭雷击,双腿一软,整个人直直向下瘫去,被身旁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架住,才未跌倒在地。
赵心语亦是面色惨白,手微微发颤,难以置信地望向邵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