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晌午,单雨传来消息,夏乐成要离开了。
邵冬生几人候在城郊必经之路的茶摊旁。尘土微扬处,一辆青篷马车缓缓停下。车帘掀开,夏乐成利落地跳下车辕,紧接着,一只纤手搭上他伸出的手臂。
“夏老爷这是要往何处去?”邵冬生上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晌午的寂静。
马车边的两人瞬间僵住。夏乐成脸色骤沉,李芦雪更是面白如纸,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夏乐成不动声色地攥紧。
“啧啧啧,”玉万珰摇着扇子踱到邵冬生身侧,桃花眼里满是戏谑,“抛下家中娇妻,与红颜知己远遁天涯……夏老爷此举,着实令人心寒齿冷呐!”说罢,还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息,扇骨敲得掌心啪啪作响。
邵冬生目光锐利,转向那女子:“雪娘子,不若说说,你与夏老爷何时有了这般深厚的交情?”
两人紧抿嘴唇,喉结滚动,却硬是挤不出一字辩解,空气中只余下粗重的喘息和玉万珰扇子摇动的轻响。
“既然无话可辩,”单雨见状,扬手示意,“那便请二位衙门里坐坐,或许就想起来了。”身后差役闻令上前,不由分说便将两人制住。
队伍押着人向城内走去。单雨缀在邵冬生身侧,眉头拧成了疙瘩,低声嘟囔:“还是想不通,怎么真是他俩?”她记得那日邵冬生耳语,让她务必盯紧李芦雪。
邵冬生步履沉稳,淡然接道:“稍后堂上审问,自见分晓。”
话音未落,一股清冽苦涩的药草气息悄然弥漫。单雨脊背瞬间绷直,面无表情地骤然提气,急掠数步,直接走到了队伍最前列,连个眼风都没留给来人。
邵冬生侧目,只见仲子瑜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方才单雨的位置,蓝衫素净,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文尔雅、却让人心底发毛的笑意。
“他怎么来了?”邵冬生眉梢微挑。
玉万珰凑近,压着嗓子嘿嘿一笑,眼中闪烁着看戏的光:“还能为谁?自然是追着单大捕快来的!”他脑子里已经开始上演才子佳人话本里“痴情大夫苦追冷面捕快”的八百回大戏,兴奋得几乎要搓手。
“是吗?”邵冬生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前方单雨挺得笔直却透着生人勿近寒气的背影,再瞥见玉万珰脸上那快要溢出来的、堪比发现惊天秘闻般的激动,竟也被这活宝感染,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府衙大堂,烛火通明,映照着堂上娄征肃穆的面容。堂下,夏乐成与李卢雪直身而跪,脸上早褪去了惊慌,唯余一片尘埃落定的漠然。
“堂下所跪何人?”娄征声音沉厚,打破沉寂。
夏乐成唇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何必多此一问?大人按律判罚便是。”
“惺惺作态!”李卢雪语带讥讽,目光如淬毒的针,直刺邵冬生,“我只问你,如何知晓的?”
“知晓你,原是夏常立的亲生骨肉?”邵冬生平静反问。
“是!”李卢雪听到那名字,眼中恨意几乎喷薄而出,“你从何得知!””
邵冬生走到案边,从一叠卷宗中抽出一张泛黄发脆的纸页。她看向娄征,后者微微颔首。邵冬生这才上前,将那张纸递到李卢雪眼前。
李卢雪一把夺过,指尖发白。那是一份尘封的官府判决书,墨迹虽旧,字字如刀:夏常立因参与拐卖绑架,判监三年,鞭笞十记。被拐者,赫然是其妻李烟与刚满一岁的幼女!
“你母亲名为李烟,与你被卖后被好心的梁夫人搭救,不过,李烟在路上辗转身体亏损,不过三十便离世,此后你便在梁夫人的膝下长大。”邵冬生寥寥数语,道尽李烟凄苦一生。
“你说的不错!”李卢雪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却异常清晰,“梁夫人是个大大的好人,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了,就像我娘一样。我娘以为她真是被歹人绑了,心心念念寻路归家……说来可笑,我对那素未谋面的‘爹’,天生便无半分亲近。后来,在梁夫人相助下,娘终于寻回旧居,却听闻邻里议论——夏常立因拐卖妻女入狱了!得知真相的娘亲,如遭五雷轰顶,自此一病不起拖到我十岁那年,终是,油尽灯枯!”她手中的判书已被攥得扭曲变形,纸页几欲撕裂。
“你是出嫁后,才认出夏常立的?”阴影处,玉万珰的声音沉沉响起,他整个人仿佛融入了暗色,惯常的慵懒尽褪,唯余凛冽寒意。
李卢雪摇头,泪珠无声滚落:“梁夫人待我如珠如宝,十八岁时为我相看人家。她言道终身大事,不可草率,须得亲眼相看。就在医馆我撞见了夏常立。我娘未及真相前,曾凭记忆绘过他的画像,我刻骨铭心!他竟无半分改变!我稍加打听,便知他早已出狱,堂而皇之娶妻生子,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我不明白,天理何在?!于是,我设法嫁进了他邻院……”
单雨眉头紧锁,下意识要上前一步,却被身侧无声探来的手拦下。她侧目,对上仲子瑜那双深不底的眼眸,单雨还是强压下话语,重新站定。
“何时起意杀他?”邵冬生追问。
“在我发现宣娘身上的伤开始。”李卢雪垂下脑袋,声音哽咽,“宣娘很温柔,像我娘一样。我和她说了我的事,她抱住我,那般温暖”她骤然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怨毒,“可那老 贱人!贱人!!宣娘身上的伤一次重过一次!她在痛啊!痛得整夜呜咽!我我不能再让她痛下去!”
“所以你就杀了她?!”邵冬生厉声截断她几近癫狂的控诉。
“是我杀的。” 身旁,夏乐成平淡无波的声音响起。他微微侧过头,神情漠然得如同在谈论窗外飘过的一片落叶。
堂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单雨猛地看向邵冬生,见她面色凝重地颔首,心倏地沉入谷底。立于娄征身侧的常初柔,亦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眸中异色一闪,悄然眨了眨眼。
“畜生!”玉万珰直言。
夏乐成无所谓地点点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堂上的梁柱:“是,我是畜生。可她活得那样辛苦,为何还要强撑着?”他的声音飘忽,仿佛在梦呓,“日复一日的打骂、哭嚎……我从小听到大,受够了!我恨透了这日子!我想逃,想带她一起逃。可她总是说‘下次’,‘等下次’…”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等到她的腿被打断,等到她再也发不出声音,还在等‘下次’。”
“那别思思呢?”邵冬生步步紧逼,声音如冰锥刺破他的恍惚,“她又做了什么,招致杀身之祸?”
听到“别思思”三字,两人俱是一颤。夏乐成定了定神,语气带着烦躁:“我们没杀她!我见她眉眼酷似那老东西,还疑心她才是那老畜生早年前的女儿。我去寻过她几次,问清并非如此,便不再纠缠。谁知她后来为何也来了阳风巷,还跟那老东西牵扯不清!”
“你如何知晓夏常立曾有女儿?”邵冬生目光如炬。
“一个绿衣人告诉我的。”夏乐成毫无遮掩,直截了当,“我只想找到她们,问问她们过的如何,是否有出路。”他话音刚落,门口的单雨身形微不可察地绷紧,如猎豹般悄然守定门扉,气息凝练。
“可记得那人形貌?”玉万珰追问。见夏乐成摇头,虽在意料之中,仍不免失望。
“既非你们所杀,为何先前咬定不识别思思?”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夏乐成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我只想尽快离开这鬼地方,越快越好!”
“那你为何回来?”玉万珰目光锐利,“不回来,他亦会死。”
“回来接我。”李卢雪的声音响起,此刻的她褪去了癫狂,只剩一片死水般的疲惫,“我想离开,我想我娘,想梁夫人了。”
邵冬生深吸一口气,抛下最关键的一击:“峭粉,是你们下在他水烟筒里的。”
“是。”两人异口同声,干脆利落。
“如何确保他必用?夏常立与你,父子情薄。”
“因为我是他儿子啊,”夏乐成讥讽地扯动嘴角,眼神冰冷,“他觉得我骨子里流着他的血,终究和他是一路货色!即便我偷了他的钱,他也笃定我会‘懂事’,会回头!”
“可惜,”邵冬生语锋如刀,“那水烟筒内,并无半分峭粉痕迹。”
“什,什么?!”李卢雪如遭重击,瞳孔骤缩,失声道,“不可能!我日日偷偷往水烟筒里添,他分明就是死于峭粉!”
“是别思思。” 仲子瑜清冷的声音兀然插入。他自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药单,两指捻着,展示于众人眼前——纸页上墨迹清晰,记录着别思思求诊疥痹,所取药物之中,“峭粉”二字赫然在列!
堂下两人面露茫然,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单雨亦是剑眉紧锁:“她为何要杀夏常立?”
“这秘密,怕是已随她长埋地下了。”仲子瑜收起药单,语气平淡。
“唉,”玉万珰闻言重重一叹。
按照当朝法律:谋议者判处徒刑三年、恶逆者判处死刑。
当堂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