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县街市并未因接连命案而萧瑟,反倒因临近乞巧节而愈显喧腾。家家户户悬起彩绸帷幔,门楣缀满象征乞巧的饰物,更有四方商贾步履匆匆,带来异域的货品与喧嚣。
“邵冬生仰躺在院中竹椅上,暖阳透过枝叶罅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光影。她微眯着眼,眼尾那抹红痕随之一动,思绪却如乱麻般纠缠:
【别思思为何要杀夏常立?水烟筒既无峭粉痕迹,毒物又是如何入体?那烟丝究竟有何玄机?绿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别思思为何偏偏定居阳风巷?她又是如何惨死?赵海当真伏诛?孙调落网莫非是刻意为之?】
一个个疑团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仿佛陷入无解的迷障。近日两桩案子,如同鬼打墙般,令人晕头转向,难觅出路。【赵心语与步珍二人,对别思思所知甚少,除了琴音,竟连她年岁几何都不晓得,当真是心大。】她无声腹诽。
“啊——!”邵冬生忽地烦躁低吼,双手捂住眼睛,双腿在竹椅上胡乱蹬踹。老旧的竹椅不堪其扰,发出刺耳的“吱嘎”呻吟。
“啧,这椅子跟着你,怕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单雨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忍俊不禁,自院墙外传来。邵冬生移开手,刺目的天光让她下意识又挡了回去。院门外,四人齐整地站着,正含笑望着她这难得一见的抓狂模样。
“你们怎么来了?”邵冬生放下手,声音带着未散的烦闷。
“自然是邀你出去透透气。”单雨推开院门,引着众人步入小院,径自在石桌旁落座,“看你闷在屋里几日,神思都恍惚了,竟跟张竹椅置起气来。”
“今日乞巧佳节,定要与我们同游呀!”万盼夏今日换下了那身素色罩衣,着一袭娇俏的粉衫,两条乌油油的辫子随着她雀跃的动作甩来甩去,平添几分灵动。
“单捕快执意要寻你,只得跟来。”仲子瑜今日一身宝蓝锦袍,与单雨那身绯红劲装站在一起,红蓝相映,甚是扎眼。
【一看就是仲子瑜故意的。】
玉玉万珰摇着一柄簇新的折扇,扇面上“银河迢迢”四个大字墨迹淋漓,与他身上那件月白云纹锦袍相得益彰。腰间悬着一块温润硕大的羊脂玉珏,通身贵气逼人。“今日市集汇聚了各地行商,香桥会也于前两日搭建完毕,正是热闹时候。”他声音带着惯常的散漫笑意。
邵冬生长叹一声,认命般起身:“罢了,等我片刻,换身衣裳。”
再出来时,她身着一袭烟灰色长裙,发间仅簪一支素木簪,乍看与先前并无二致。
众人一时哑然。万盼夏忍不住嘀咕:“这,同方才那身有何分别?”
邵冬生睁大眼睛:“当然有区别!瞧——”她上前一步,裙摆旋开。刹那间,只见那烟灰底色上,竟似揉碎了漫天星河!无数细碎的银芒随着她的动作流淌闪烁,宛如暗夜流光。
“呀!这是何布料?竟如此光华流转!”万盼夏最先惊呼出声,眼中满是惊艳。
“是南海鲛绡纱罢?”玉万珰不愧是见多识广的商贾,目光如炬,“看这光效,应是极细的银线织入纱中,工艺精妙,既璀璨又不失柔软,断不会硌伤肌肤。”
邵冬生指尖拂过裙摆,声音低了几分:“师父,在我十六岁生辰那年所赠,我想着再不穿怕是穿不下了。”
“好了好了,我们走罢,再去晚些怕是像夜里一样人多了。”单雨利落地一挥手,众人随着她向外走去。
将将走到街上,汹涌的人潮热浪便扑面而来,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彩灯帷幔下尽是攒动的人头,喧声鼎沸。万盼夏瞬间被人流裹挟,挤得钗环微斜,面容扭曲:“哎哟!去年夜里也没见这般阵仗啊!”
回答她的却非同伴,而是一个陌生嗓音:“姑娘有所不知,今日有常州府来的名角儿登台,十里八乡的人都赶来了。”
“啊——!”万盼夏感觉自己像个被卷入激流的葫芦,脚下一个趔趄,惊慌失措间猛地抱住了眼前一根柱子,闭眼尖叫道:“救命,我要倒了!”
混乱持续了片刻,周遭推挤之力稍缓。万盼夏惊魂未定,只觉怀中所抱之物温热坚实,还带着清冽的皂角气息……等等,温热?她疑惑地睁开眼,入目的却是一袭玉色的衣袍。再往上,对上一双带着几分窘迫和无奈的眼眸。那“柱子”——一位身形颀长的年轻公子,正微红着脸,声音低涩道::“姑娘,你站稳了吗?”
“我,我,我站稳,了。”万盼夏嘴里打颤的回答,手里却越抓越重。
“嘶——”男子吃痛,倒吸一口凉气,却仍维持着风度,轻轻拍拍她的手臂,“姑娘,那还请放开在下罢。”
“对不住,对不住。”万盼夏触电般缩回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我天生力气大了些……公子没伤着吧?”
“无碍。”男子揉了揉腰侧,见她目光慌乱地在人群中搜寻,问道,“姑娘可是与同伴走散了?”
万盼夏懊恼地抓了抓晃动的发辫:“好,好像是。”
男子略一迟疑,温声道:“若姑娘不弃,可与在下同行,在下也……”他话音未落,万盼夏已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我知道他们会去哪里,我去那等就好!”她语气急切。
“如此甚好。”男子闻言,唇角漾开一抹清浅笑意,如春风拂面,竟让万盼夏晃了晃神,“那在下便先行一步,姑娘珍重,有缘再会。”
“诶!公子留步!”眼见他要转身,万盼夏心下一急,脱口唤道,“你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姓?”
男子驻足,宽袖微拂,端端正正地施了一礼:“在下顾睢。姑娘芳名是……?”
“万盼夏,我叫万盼夏!”她声音清亮,带着少女特有的明媚。
顾睢眼中笑意更深:“盼夏姑娘……在下记下了。后会有期。”他再次颔首,那温润的笑容在万盼夏眼前一闪,身影便消失在了汹涌的人海。
“顾睢……”万盼夏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发梢,低声呢喃,“名字倒是好听。”
“人长得也颇俊俏。”一个带着戏谑的清冷声音,毫无预兆地自她肩侧响起。
“哇啊!”万盼夏吓得魂飞魄散,捂着心口猛地跳开一步,回头正对上单雨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单雨!你,你吓死我了!”
“是你看的入迷,浑然不觉罢了。”单雨促狭地笑着,点了点身旁的仲子瑜,“我们可一直在旁边看着。”
“瞧见了也不来寻我!”万盼夏撅着嘴,语气又软又糯,带着几分娇憨。她踮起脚尖四下张望“怎么没见那两人?”
“我们也正在找呢。”
另一边,汹涌人潮中。
邵冬生险些被冲散,幸得玉万珰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手腕,两人这才没被裹挟分开,反被挤到了一处屋檐下。
“人怎的这么多?”
玉万珰皱着眉,抚平被挤皱的锦袍,顺手从邵冬生发间拈下一条不知何时挂上的红绸带:“怕是前头有热闹可瞧,顺着人流走走看?”
邵冬生点头,接过那红绸带,灵巧地在腕上打了个结:“今夜巡防,是谁当值?”
“听单捕快说,是张卢,”玉万珰的目光已被一旁流光溢彩的琉璃灯吸引,心不在焉地答道,“怎的?有何不妥?”
“无甚,”邵冬生压低声音,眼神示意前方,“只是,我好像瞧见娄大人了。”
玉万珰视线倏地收回,不动声色地扫视人群:“只他一人?”
邵冬生几不可察地颔首,声音压得更低:“小心些,就在我们正前方十步开外。”
“我们怕什么,”这样说着声音也开始放轻“他好像要走了。”
两人对目光一碰,同步悄然跟上,前方的娄征却像察觉到什么,向后一转。
电光火石间,邵冬生与玉万珰身体快过脑子!玉万珰手臂猛地环上邵冬生肩头,没想邵冬生也勾住玉万珰肩上,齐齐指向旁边摊子上憨态可掬的泥塑磨喝乐,口中煞有介事地高声品评:
“啧,这开脸儿真喜庆!”
“釉色也鲜亮!”
眼角余光却死死锁住正朝他们踱步而来的娄征。邵冬生敏锐地察觉娄征眉宇间并无愠色,反带着一丝玩味,心下一松,索性先发制人,堆起笑容扬声招呼:“娄大人也来此祈愿纳福?”
娄征好笑的摇头,没等说话常初柔不知从哪蹦出来,手里举着两支晶莹剔透的糖人,眼中带笑:“大人!你怎么走丢了?”话罢看到对面奇特造型的两人,脸上笑容一僵“你们是来这拜把子?”
“什,”两人如被烫到般同时弹开,异口同声“意外,意外。”
常初柔眼波流转间已恢复平常的温婉娴静,只是眼底藏着一丝怪异:“无妨无防,二位结伴同游,情谊深厚,令人欣羡呢。”
两人对视一眼,旋即移开目光。邵冬生开口,声音平淡:“我们与其他人一同来的。”
“如此便好。”娄征顺手从常初柔手中拿过那个糖人,朝二人略一颔首,“两位请自便,只是,”他话中带笑“莫要再跟着我们。”
“是”两人面不改色的回答。到是常初柔在临走时盯了他们一眼,像是带着疑惑又像是警告。
【肯定是后者。】
邵冬生摸摸袖口,待二人走远,玉万珰才摇着不知何时又拿出来的扇子,问道:“还跟么?”
“不必了。”邵冬生摇头。玉万珰也不追问缘由,目光被旁边摊子上五彩斑斓的磨喝乐吸引。他问了价,随手拈起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塑女娃,塞到邵冬生手里:“喏,好歹是个节庆日子,虽与我们干系不大,也讨个好彩头吧。祝你,”他促狭一笑,“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邵冬生看着这个磨喝乐,眼神复杂,看着他像个像看个不懂事的孩子“借你吉言。”她将泥娃收进袖中,转身便走。玉万珰被她这反应弄得有些茫然,啪地合上扇子,赶紧跟上。
两人行至香桥会附近,人流渐密。正走着,两名男子擦着邵冬生身侧走过。就在错身而过的刹那,邵冬生脚步猛地一顿,几乎是本能地转身便跟了上去。玉万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险些撞上路人。
“怎么了?”玉万珰压低声音,紧赶两步追上。
“前面左侧穿黑衣的男子,”邵冬生声音压得极低,目光锐利地锁定目标,“不对劲。”方才那人擦肩时,一股浓烈的恶意混杂着某种近乎亢奋的情绪扑面而来,让她瞬间警铃大作。
“怎么看出来的?”玉万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两人衣着体面,步履寻常,并无特别之处。
“跟上。”邵冬生无暇解释,身形已融入人群。
“好。”玉万珰紧随其后。
两人跟着着那两名男子,七拐八绕,周遭渐渐冷清,巷子也愈发狭窄幽深。为免被发现,他们不得不拉远了些距离。前方两人的对话声在寂静的巷道里断断续续飘来:
“……总算是见着真人了,没想到……”后面一句刻意压低了声音,模糊不清。邵冬生与玉万珰对视一眼,屏息凝神,忍住没有加快脚步。
一个清朗些的男声带着笑意响起:“聂兄说的是,我们还真是有缘。同在书院求学这些年,竟相见不相识,直至今日。”
【书院?】邵冬生脑中飞快闪过几所就近书院的名字。玉万珰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朝前方一个岔路拐角处使了个眼色。
邵冬生会意点头,两人借着墙角的阴影掩住身形。
前方,身着玉色长衫的男子停下脚步,看着面前一堵突兀的高墙,面露疑惑:“聂兄,不知带在下来此,是要看何……”他话未说完,余光瞥见那位“聂兄”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根沉甸甸的长棍,正对着自己,顿时语塞。
“聂兄这是何意?”他强自镇定,试图缓和气氛。
“顾兄,”被称为聂兄的黑衣男子脸上挂着笑,眼底却一片冰冷,“你我在信中不是引为知己么?你曾言,无论何事都愿助我一臂之力,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玉色衣衫男子目光飞快地扫过黑衣男身后的巷子深处,似乎在寻找脱身之机,口中仍努力安抚,“聂兄,你且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定竭力相帮。”
黑衣男子举着长棍,作势想往下敲“顾兄,那你去死吧,去死了就是帮我了。”
“这话从何说起?!”玉色衣衫男子下意识想伸手去按对方的肩膀试图稳住他,却被那棍头逼退,只得僵在原地。
黑衣男子脸上的肌肉因激动而微微抽搐,声音带着一种偏执的狂热:“院长要在你我之间选出一人荐入白鹭学院!跟你比?我聂某人自认才学德行皆逊一筹,胜算渺茫!所以——”他握紧长棍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我只能杀了你!除掉你,这机会自然就是我的了!”
玉色衣衫的闻言,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惊愕,随即眉头紧蹙,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白鹭学院?院长何时说过此事?我为何毫不知情?”
“是我!是我前日偷听到的!”黑衣男急促地辩解,仿佛要证明自己并非无理取闹,“院长亲口对教谕说的,他属意的是你!”他再次扬起长棍,手臂因蓄力而颤抖,似乎下一刻就要砸下。
“等等!”玉色衣衫男子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彻底放松了紧绷的肩膀,甚至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聂兄,你且听我说完——我根本无意去那白鹭学院。”
“什么?”黑衣男高举的棍子僵在半空,脸上疯狂的神色被巨大的错愕取代,“你……你说真的?”
他肯定地点点头,语气平静而诚恳:“千真万确。若院长真如你所言属意于我,我也会当面婉拒,将机会让予更合适的人选,比如聂兄你。”他目光坦然,直视着对方。
“那我……我……”黑衣男看看手里沉重的凶器,又看看眼前神色坦荡、毫无敌意的人,满腔的杀意和亢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只剩下茫然和一丝狼狈的羞愧。他举着棍子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玉色衣衫男子见状,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姿态,伸手稳稳地取下了黑衣男手中那根差点酿成大祸的长棍。“聂兄,你我书信往来,引为知音,已有两载春秋。”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之事,我权当未曾发生,也绝不会向外透露半字。”
将长棍握在自己手中,他的目光倏然转向邵冬生和玉万珰藏身的拐角阴影处,声音清晰而沉稳:“不过……巷子里的两位朋友,戏看够了,也该现身了吧?”
“谁?!”刚刚还失魂落魄的人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下意识地就躲到了身形比他更为挺拔的顾兄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惊恐地望向暗处。
邵冬生从阴影中缓缓走出,脸上带着被撞破行迹的尴尬,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咳……那个,路过,纯属路过。”她眼神飘忽,试图掩饰跟踪的事实。
一旁的玉万珰则截然不同。他施施然地摇着折扇,对眼前的剑拔弩张视若无睹,只字未言,仿佛真的只是恰巧在此处赏景。
“姑娘可真不会撒谎,”顾睢轻笑出声,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与促狭,却并无恶意。“在下顾睢。今日这场闹剧,还望二位高抬贵手,莫要外传。”他拱手道,姿态从容,言语间却带着认真的请托。
“他们怎么会答应?他们抓住了我的把柄,日后定会借此要挟你我!”那黑衣男子眼见事情似乎要平息,焦虑却又重新占据上风,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被顾睢拿走的长棍,身体微倾,竟似又想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