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身形缓缓清晰,陆言一直罩在结界里,宫中的嘈杂仿佛没惊扰到他。青年抬眸时,笑容同时优雅地扬了起来,海谣仿佛闻到了幽微的琉璃珠子的香气。
四目相对,海谣强行将他拉起。一路上追兵分成几路,追兵自然不会留情,数不清的冰丸冰棱破水而来,像利箭一样,眼看要刺中女孩,便碎成了冰屑。海谣有点害怕,回头看到天女散花一般的异象,睁大了眼睛,素手一指,祭出冰针,刺翻了几个妖卫。
取得胜利,海谣心情极好,正要乘胜追击,陆言忽然按住她的手,海谣不知道他怎么了,感到意外:“干什么?”
陆言无奈道:“公主,他们好像是你父王母后派来找你的,我们要不要回去?”
海谣打得起兴,不悦地摆手。
陆言道:“他们并不想伤害公主,你看那些冰棱都散开了。”
“哼,你知道什么。”
女孩哪里会管别人的建议,但注视着他节骨分明的手指握着她的手腕,指节泛着青白,好似一个忠诚的臣下在竭力恳求,她倨傲道:“好吧,他们全是讨厌鬼,但是看在你给他们求情的份上,本公主饶他们一命。”
陆言煞有介事地道:“多谢公主。”
听他劝谏仿佛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海谣鬼使神差地笑了起来。
水的颜色很快变成浅蓝,日光折射进来,亮成一片,陆言瞧着那张美丽的小脸,试探着问:
“公主,我们还回去吗?”
海谣还未平复,听到“回去”二字浑身都跟着哆嗦,恶声恶气道:“你想回去就自己回去。”
青年低头看着身侧咬牙的女孩,很识相的妥协:“好吧,公主想去哪里。”
“你知不知道,魔住在哪里?”
陆言不解:“公主不是害怕魔吗?”
“谁说我怕魔,我只是讨厌他们,讨厌而已。”
陆言忍俊。
“为什么想去呢?”
海谣沉默许久,道:“不用你管,你知不知道从前妖族叛变的事?”
妖心易变,亘古以来各类妖族叛变之事发生得太多,不管是背刺本族,还是几度反叛,都多如海中水,天上星,无聊得不值一提。
女孩脑子迷迷糊糊,自己都记不清是哪件事,陆言却问:“公主说的是不是一千年前鲛族祭司澄皎叛逃魔族,后来魔族血洗各族,鲛族死伤不少,叛逃的澄皎反而活得更久。”
“你真聪明!”
听到想听的答案,海谣一喜,随即严肃宣布:“我要去魔界!”
陆言道:“你只能许一个愿望,你说的是让我陪你一天。”
被惊喜冲昏头脑的女孩怔了怔,同时对严肃的只能二字感到气恼。
“一个愿望和几个有什么区别?”
“你自己说,有没有区别?”
陆言不再顺从,海谣愤愤,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会为她出谋划策的人要在这种小事上反对她。
女孩道:“我自己说,没有区别!”
陆言语塞,好笑地看她半晌,“好吧,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公主说得对,没有区别。但是魔很可怕,你会害怕的。”
“我才不怕。”
海谣撇撇嘴,丫鬟平时也总是用各种理由推三阻四,但她知道,她们都是在搪塞她,只要再坚持一下,她们就不得不服从。
果然,面对她的坚持,陆言没再推拒,“一定要去魔界吗?可能要久一些,而且要做些准备,不入魔便入魔界会被恶魔吃掉的。但是入了魔会变成疯子,见人就杀。”
海谣哼了声,心里已经在发虚了,她担心入魔会变成疯子,更怕长出满脸魔纹。
“他们住得很远吗?不然你带我去看人吧,看很多很多的人!”
她记得叛逃不止有魔族一条去路,还能逃往人间。
陆言道:“好,我先带公主去看人。”
海谣对他的“先”字很满意,他自觉地把“去看魔”纳入行程,而不是模棱两可地用后者替代前者。
他们找到那条被遗弃的小船,陆言在前面引路,海谣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她让陆言停下,陆言不解,她从水下伸出双手,陆言很自然地把她抱上了船。
暮色已至,残阳投下一片血红的光彩,海面呈现梦幻般的紫色,金光随着浪潮翻涌,飘到小船跟前。
海谣跳下船,往后游出几丈:“怎么又是讨厌的贝壳!”
陆言拾起一枚金光,一回头,高挺的鼻梁上就勾出了一道光边,好似从夕光中来。
他冲海谣道:“公主,这不是贝壳,是瓶子,有好多好多瓶子,瓶子里还有东西呢。”
海谣回到船边,惊喜叫道:“哇,这是琉璃瓶!里面装的是什么?”
琉璃救过她一命,海谣很喜欢这种五色斑斓的东西,二话不说打开瓶子,陆言止住她的动作,为难道:“里面是别人的书信,大约是许了愿,还是不看比较好。”
海谣奇怪道:“丢到海里,不就是给我们这些住在海里的看?说不准他们还当我是能许愿的神仙呢。”
陆言思忖道:“公主说得不错。”
海谣愈发得意,举着纸凑到陆言跟前,光穿透纸面,字迹娟秀的影子落在他们脸上,海谣问:“写的是什么?”
纸上绘制着粉嫩的花朵,向粉扑面,闻起来舌尖都泛起甜味。
陆言念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岂知月明则星稀,星璨月则晦......’,这是一个名叫谢令姝的姑娘写的,她期盼能和自己喜欢的男子结成夫妻永远相伴,但是似乎不太顺利,不知是那个男子不喜欢她,还是家里人不许。”
海谣很喜欢凄婉的故事:“她喜欢的人叫什么名字?”
陆言道:“没写。”
海谣惋惜道:“唉,只有一个名字,那他们一定不能在一起了。”
陆言笑道:“哪有这样咒人的,让别人听见了该多伤心。”
海谣学着他的样子:“好吧,他们这辈子一定能在一起。”
陆言道:“公主确定要让他们在一起?”
海谣开心道:“本公主今天高兴,就让他们成亲吧。”
陆言道:“公主这么说,那就这么决定了。”
虽然陆言的决定起不到任何作用,海谣还是对他附和的态度十分满意,下令继续朝岸边游去。
浅滩上,渔民收网归家,岸上全是捡贝壳的小孩,笑闹的声音传来,整片大海,仿佛都跟着愉快起来。
看到海中有鲛人爬上礁石,渔民提着篮子跑来,他们的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的喜悦。
海谣被渔民的热情包裹,手上很快塞满了他们给的小玩意,还有好多吃的、喝的,一个汉子让媳妇赶紧回家杀只鸡炖汤来,他媳妇眼睛亮亮的,诶了一声就回去,没有半点犹豫。
但海谣看得出来,这对夫妻并不富裕,他们衣服上全是补丁,别的人在旁边感叹,都说那只鸡是他们家最后一只了。海谣又感激,又惭愧,她拒绝了渔民们的好意,渔民让她快些回家,下一次,记得把家人好友一起带来玩。
海谣心中畅快淋漓,飘飘忽忽就要回霜璃宫,半途,冷静下来,不高兴道:“我才不会把我家里人带来,他们还没人好!”她变了主意,警觉道,“我要回去找人,再也不回家了!”
陆言揉了揉额角,试图劝说:“公主,怎么能不回家呢?你父王母后给了你许多东西,比那些人给你的都好,而且他们给了你一百五十年,怎么就不如人好了呢?”
陆言还当妖卫只是找她回去,海谣心想,但她不想告诉他缘由,哼道:“当然没有人好!”
陆言道:“你父王母后听了可要伤心了。”
“他们才不会,他们的好东西都给海月了!”
“也给你了啊,而且远比那些人加起来的都多。”
“他们那是给我吗?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海月,剩下海月不要的。”
女孩怒气冲冲。
陆言道:“但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其实还是很多,而且他们为什么不给别人呢,因为他们很喜欢你啊。”
“谁说没给别人,我还要和一堆讨厌的姐姐平分。”
陆言微微叹气:
“好吧,公主说得对。但只有拿到最多才开心,公主会经常失望的。”
海谣怒火中烧,想不通为什么陆言变得这么不可理喻,他说得那样平静,那么地笃定,好似代表了什么真理,轻描淡写就预判了她的悲剧。
越是如此,海谣要逆着来。
“我才不要最多!我要全部!”
陆言不予置评,依旧挂着势必如此的最让海谣痛恨的笑。
“我要去归墟!”
女孩极其败坏地下令。
陆言没有拒绝,随她潜入深海。
海谣其实根本不知道归墟在哪,只听说过这是海中最恐怖的去处,无论人魔妖鬼,进了归墟,无一能够生还。
她毫无方向地乱转,陆言不时出声提醒,他们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个黑不见底的深坑边沿。
身周愈发寒冷,无穷无尽的海水旋转着灌进洞穴。
海谣临渊而立,看着卷入水流无法脱身的鱼虾,畏惧之心,不期而生。
海谣试探着踏出一步,哪知强劲的吸力让她控制不住身子,在激荡的水流中,她凭着最原始的直觉环住了陆言的脖子。
再次睁开眼睛时,双脚已经站在了海底。四周海藻珊瑚环绕,怪石嶙峋耸峙,一走动,脚下就传来吱呀的声响,凝神看去,全是船只松动的残骸,还有阴森的人骨。
归墟之中,不知埋葬了多少遇难的大船,腐臭的气息充斥着鼻腔,水流不如洞口激烈,尽数流向一座顶端长树的大土包。
海谣疑惑道:“这是坟墓吗?怎么会有人在这里修坟?唉,好丑的坟墓。”
见她兴致阑珊,陆言问道:“看过归墟了,公主现在要回去看魔吗?”
海谣迟疑道:“为什么我听到有东西在叫我?”
陆言道:“我也听到了。”
海谣左右看看,除他们外,四下无妖无人,但声音做不得假,不是一声,“海谣”“海谣”的呼唤愈发清晰,是成千上万调子各异的呼叫。
“是谁,出来!”
这时,礁石一层一层亮起。
贝壳张开嘴,珍珠露出,犹如一盏盏明灯,刚开始零星珍珠发出的淡光还略显阴森,但很快,归墟之中璨如仙境。
陆言伸手取来最近的一盏灯放在海谣手上:“公主,这是珍珠!”
海谣喜欢珍珠,却讨厌贝,“啊,那它们都是贝!”
陆言把贝壳远远抛了出去,俨然一个最忠实的侍卫,“公主不怕,我把会咬人的壳丢出去了。”
海谣并未察觉有任何不妥,身边人的纵容让她愈发得意,得寸进尺道:“这里的珍珠比宫里还多,我都要了!”
陆言犯难道:“我得想个办法。”
这么说就是同意了,海谣欢呼着。
不知是不是她的声音太大,回声太响,土包上稀松的泥土震得簌簌滚落,紧接着,在她震惊的目光中,土包中间横裂开一条巨缝。
“小妖女,就是你伤了本座的儿子,怎么还敢来送死!”
海谣蹙眉,陆言指了指前方,提醒她是土包在说话。
海谣抬眸,眼底闪过疑惑:“你是谁,我从来没见过你的儿子,你是不是找错仇家了?”
“哼,鲛人向来如此,令人作呕,本座要让你偿命!”
海谣道:“长命?怎样才能长命?但是你儿子到底是谁?难道是它?”
她抛了抛手中珍珠。
“它是我重重重......重孙儿!”
土包愈怒,冷冷哼出一声,海谣慢慢走向声音落地之处,艰难辨认出一个几尺宽的贝壳。
雪白的贝壳积满水垢,遮住原有的颜色,水垢之上长满了青苔,青苔之中还住满了寄居蟹。
简直奇丑无比。
最后,海谣辨出壳上几道深刻的划痕,刀痕利落,散发着凌然杀意,是水刀的痕迹,不可置信道:“怎么会是,我......海月不是海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