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谣将信将疑,目光惊悚,站在那里不动了,许久,右手缓缓浮起三条清丝。
归墟太安静,除了水流,就是海谣低低的念诀声,她原本清脆的嗓音压得低沉,却莫名令人觉得动听。
时间仿佛静止,三缕青丝从女孩掌心祭出,软剑一样刺向贝壳。
水垢落了一角,露出更多白色。
数尺大贝吓得扇了扇壳,珠光露了出来,恍若一只委屈巴巴的眼睛,哗啦啦流出一滩浓水。
“真的是贝壳!”
海谣惊呼,忍着恶心连连后退,生怕浓水沾上自己。千万只贝壳气得疯狂敲打礁石,一时之间,噼里啪啦,如有石块滚落。
“贼丫头,还敢动他!”
顷刻,数不清的珍珠射来,如弹丸齐发,海谣心如擂鼓。
海月是贝假冒的,真正的海月会在哪?来不及思考,她一手把陆言拽到身后,一手绘出符文,仰头道:
“是你儿子不是女儿?”
“儿子还能有假!他被你打得瘦了一圈!”
“啊啊啊,他是你儿子?好丑的壳!都长绿毛了!!”
“找死!”
“你怎么还没死?”
海谣边躲边问,她猜出了土包身份,语气万分真诚。
记载中,幻海夺位之战,元贝重伤落败,被各族合力封印在海底,自此音讯全无。
史册未曾写明他被封印在什么地方,大家都当他死了。不料元贝龟缩一隅,吸食日精月华,已然练成庞然大物,又不爱动,身上积了几丈淤泥,看起来就成了一座小山。
元贝还活着,而与他同时代的首领都在后来数次开疆拓土的战役中身亡。
海谣不敢轻视万年大妖,屏气凝结水刀,刀刃无形,藏匿在水中难以察觉,柔软如丝,却可劈金断玉,几声刺耳的鸣叫后,数百枚贝壳四分五裂,肉身痛苦地翻滚。
“臭鲛人,不要脸,先打本座儿子,又来这里捣乱,你敢杀本座多少族人,本座就要多少鲛人偿命!”
“呸,谁不要脸,你儿子多少岁了,几千岁上万岁总有了吧,老东西还男扮女装去骗人,真不要脸!”
海谣浑身泛起疙瘩。
“快说你们把海月藏哪里去了!”
元贝暴怒,张开贝壳。他一动,土坡地动山摇,积沉了千万年的泥沙轰然滚落,海谣升起结界护身,还是有不少砂石穿透屏障。
巨大的吸力再次出现。
已是强弩之末,海谣身形不稳,眼看要被卷入大口,然而恶臭扑面而来,酸腐如有实质,逼得她倒退几步。
海谣扶着身旁石壁干呕。
天知道这只贝吃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腐木、尸臭、血腥、阴沟,哪怕把世间所有恶气融合,也难以相当......她脑中糊成一团,心底存有残念,哪怕必死,死的那一瞬间,一定要在贝壳之外。
绝望到了极致,反而镇定下来。
她忽然觉得好笑,自己为什么要和他们打,逃走不就好了。
女孩聚水成绳,水绳逆流而上,牢牢拴住洞口附近一方石柱,绝处逢生,海谣得意极了,回眸一笑,笑容却僵在了嘴角。
元贝咧开的大嘴处有一抹鲜亮的颜色,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悬在半空之中,垂软无力地飘摇。
海谣大惊:“你把她吃了!”
元贝含糊不清道:“传说中幻海最可爱、最珍贵、最聪明、修为最高的小公主......味道嘛......确实不错,细皮嫩肉......好吃,好吃。”
海谣听得满身鸡皮,“你少骗人,这是幻术。”
元贝也不解释,含糊不清道:“是不是骗你你自己最清楚。六公主,本座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看你脸都快笑裂了!”
海谣下意识压了压嘴唇,但她根本没笑。
咯咯的阴笑冷冷飘来。
“六公主,如果你觉得这是幻术,也行,这样想是不是好受了许多。等你回到宫里,看到所有人都在找你妹妹,还可以自我安慰一句。”
海谣一面偷偷绘制传讯符,一面犹豫要不要过去。她指尖微小的动作全被元贝看在眼里,元贝唏嘘道:“要不是你妹妹在这,没有什么东西会过来救你,死到临头了还要拖你妹妹的福。”
贝壳故作不解,“为什么那么恨你妹妹?看,她又帮了你是不是?”
“哦,我想起来了,你居然想杀你妹妹,我儿子是扮成你妹妹才被你砍成这样,啧啧啧。”
平时没人敢对海谣说这些,骄纵的女孩即使再不得父母重视,也是幻海公主,被婢女小心侍奉着,身边的人都在看她脸色。
摸清女孩脾气后,她们宁可怠慢她、装作听不到、看不到、打马虎眼,也不与她多说一个字。
可此时,女孩平静地听着,手上掐诀,往绿毛贝的方向推去。
一直观战的绿毛贝根本没注意周遭变化,被炸到半空,旋了几个圈。
元贝惊怒,大嘴又裂开一点,海月上半身滑了出来,海谣立刻抛出水绳,这一次是顺水疾流,水线很快绕上海月腰身,海谣收绳,可惜力量悬殊,瞬间被反拽了过去。
她指尖结出冰棱,刺进元贝外壳边缘最薄的部分,以防自己落入贝口。忽然听见咔嚓一声,手上松动,一大块硬物随着她的手一起滑落,元贝震碎外壳一角,海谣失去手柄,坠了下去。
终于还是落入了又黑又臭的境地。
海谣苦不堪言,若她与海月合力,兴许能炸出一条生路。她看了看脚下,忽地想到贝族肉身柔软,于是再次结出冰棱狠狠地朝下刺了进去。
冰棱断裂。
她没想到,经过千万年啃噬各种千奇百怪的异物的修炼,元贝已经练得皮糙肉厚,刀枪不入。
海谣索性用冰针扎进海月手心,昏迷的少女顷刻睁开双眼,澄澈的眼眸宛若一汪海水,愕然地看着她。
“姐姐,你怎么在这里,你到底去了哪里。”
少女哭了起来,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
“姐姐,为什么你这么久不回来,我找不到你。”
找我做什么!
蠢货。
海谣不愿张嘴,紧抿的唇像在生气。
在一番折腾下,海月早已气若游丝,眼神涣散,却还在看着海谣,“姐姐,你到底去了哪里。我......我现在......是不是要死了,姐姐,我......”
眼看海月快要昏过去了。
海谣抓住她的手,心下惊异。
血脉好似一寸寸断开,不知被什么震碎了。而她自己,除了恶心并无异样,原来,海月在此之前,已经被人重伤。
“我胸口好痛......阿娘......”
海月呻吟着。
看着海月面无血色的脸,海谣心绞成一团,像是被人狠命捏了一下。烦躁、厌恶、慌乱之下,漫开非常细微的内疚。
谁要她找了!
但是,海月确实是没等到她,才出宫寻找、遇上贝族。她被那只丑陋的大贝壳重伤,又被贝壳拖到归墟,现在脸色越来越白,皮肤越来越冷。
各种情绪排山倒海冲刷着海谣,她惊愕地发现,比起海月一脸灰败地躺在这里,她似乎更愿意看她被婢女簇拥着坐在大殿里,静静的,像一朵白花。
反正也习惯了。
海谣呆呆站在那里,一脸的茫然。
她试着把清水送入那只细腕。
海月的脸蒙上了黑色。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雾,不断翻滚,而且越来越浓厚,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视线。
海谣头脑混沌,这根本不是海族中应有的术法,她困惑地看着这片浓雾。
黑雾是友非敌,它在折磨元贝,贝的肉身不断反搅,似是痛苦不堪,其他被困在贝壳里的活物却安然无恙。
哗啦声响起,脆生生的连成一片,像是雨打荷叶。
珍珠如瀑倾洒,海谣被珠子冲出贝壳,滚到了地上。
原来元贝的肉身裂了一个口子,里头藏蓄的珍珠还在不要命地往外洒落。
海谣怔怔地坐在珍珠堆里。
黑雾散开。
她看到了陆言,他还站在那里,侧着脸,长睫纤直,轮廓利落。归墟之中天旋地转,大地似在震动,他墨黑的长袍掀开一角,待风扫过,又优雅地落了下来,一闪而过的银纹好似一缕清冷的雾气,来不及看清,就散了。
陆言仿佛压根没看到刚才的一幕,他很自然地向她走来,把她从珍珠堆里抱起,问道:“公主没有受伤吧?”
海谣被他平和的态度激得恼怒。
她差点就死了,他怎么还能好端端站着?
心底火气直冒:“你怎么不拉住我,你知不知道贝壳里有多恶心,多恐怖,我现在还是想吐!”
陆言坦然认错:“都是我不好。”
“你看见海月了吗?”
陆言抬头,海谣顺他视线看去,黑雾将海月团团裹住,一齐往洞外去了。
陆言道:“公主,我们要去追吗?”
海谣咬唇,探了探传讯符,更生气了:“有什么好追的,找她的人就在附近,他们一定能碰上,你想凑热闹就自己去。”
陆言道:“我们现在要去看魔吗?”
海谣飞快眨眼,好不容易把眼睛睁开。
陆言道:“公主累了吗?是该回去休息了。”
声音低沉,带着无限的吸引。他替女孩擦掉了指尖残留的贝壳碎屑,女孩这才有些满意。
“困死了,回去吧。”
海谣真的累了,陆言把她抱在怀里,她蹭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安然枕上他臂弯,她看着他,只觉得这副五官好看得近乎完美,怎样都看不够,脑中一阵迷糊,终于满怀不舍地入睡,任由陆言带着她在海中穿行,不知不觉,海水中多出了一种令人不安的腥味。
海谣骤然惊醒。
在外头瞎逛了一天的女孩根本不知道冰璃宫发生了什么,她惊恐地长大了嘴。
到处都是黑雾,它们横冲直撞,穿墙破窗,宛如毒蛇一般绕上雪白的宫室。
贝壳宫道上横七竖八躺着鲛人的尸身,其中还有她几位姐姐,雾气渐浓,最后连一丝珠光都透不出来。
海君从雾中挣脱,他手执法杖,与几个雾面人交手,几番光影交错,血水弥漫开来,将海水染成妖异的深紫色。
“月儿,你在哪?月儿——”
不断有屋脊断裂,君后惊魂未定地四下张望,海谣目光与她交错。
君后脸色微缓,仍在不断左顾右盼,直到眼睛紧紧盯着一处。
一个披着斗篷的人从雾气钻出,他站在雾端,手上环着海月。
海后双目充血,怒喝道:“放了她!”
几道冰棱刺去,黑雾迅贯穿冰棱,柱身在半空断裂。
斗篷人唇角抿出一个戏谑的弧度。
他转了个方向,手指指向海谣,黑雾瞬间凝聚,化成玄铁,如铁箭离弦般射出,他笑了笑,展开斗篷裹住海月就要离开。
君后满目凄然,一边设下结界防止敌人逃脱,一边冲向斗篷。
箭矢飞来,海谣冷静得出奇,她没有躲。
利箭一分为十,能躲过的几率不大,何况,她一往后退,就碰上冰冷的结界。她也没聚水画符,斗篷能轻松举击溃元贝,她的任何抵御都显得无力可笑。
她就这么看着,连视线也没有移开,带着几分好奇,一族君后与那阴森的斗篷,究竟谁会赢?
忽然,眼前全是漆黑。
同时,声音沉沉地响起。
“公主,那就是魔,公主还想去魔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