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武将世家,宋家的宅邸少了些许精巧,却多了几分阔朗。
因是夜间,宴席便直接摆在了庭院中。又怕来的宾客们觉得寒凉,宋家还贴心地在庭院四周围上了蒙布。
虽然宴会是以宋琼音的名头发出的,但整场晚宴显然是由宋琼音的二嫂,前前任宋家军主将宋定渊的夫人徐氏主办的。
徐氏个子娇小,生得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但见人时却总是笑意盈盈的模样,看着倒是个好相与的。
晚宴并未将男女分席,但在开席前的等候时间,大多数男女还是很默契地隔着庭院中的一汪池水分立闲谈。
周满与薛观止便在这处池子前分了手,各自前往相反的方向。
在去找宋琼音的路上,周满先被另一名女子叫住了。
女子一身朱红色衣裙,外披黛色披风,身姿略显丰盈,但一张明丽的脸却是周满从未见过的。
“周夫人,您或许没有见过我。我是长乐侯府的魏二娘,我夫君是邓武鄞。”女子声音柔和地开口道。
周满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回了个礼,“魏夫人。”
那魏二娘却笑着摇了摇头,“我更愿意你叫我一声魏二娘子,毕竟我正打算与我那夫君和离呢。”
完全没有预料到对方会这么回答的周满立时愣在了原地,等反应过来,便也笑着开口道:“那我就提前恭喜魏二娘子了。”
“周夫人果然是个有趣的人,”魏二娘脸上的笑意更浓,“这还得多亏了您和薛大人,要不然即便是侯府出面,邓家也不会轻易答应此事。”
这倒是周满并没有料到的事了。
魏二娘说着,从袖中掏出了一方请帖,走过来递到了周满面前,“过几日便是小女的百日宴,周夫人若是得空,还望您拨冗前来。”
周满接过那方显然很用心的请帖,打开看了一眼,见百日宴举办的地点是在长乐侯府,心下有些了然。
“多谢魏二娘子相邀,若是那日我得闲,必定前往相贺。”
说罢,正要拜别离去,却听得那魏二娘子又突然开了口:“前些时日,我去邓府拿东西时,不小心听到我夫君那位爱妾余氏口中对周夫人极尽怨恨,周夫人近日出行可要多当心一些。”
听到对方乍然提起了余氏,周满心下忍不住生出些许愧疚来。
在昆州换将的事情上,她的确有利用欺瞒过余氏。在这一点上,余氏因此会对她心生怨恨,周满也并不意外。
不过,她还是多谢了魏二娘子的好心提醒。
拜别了魏二娘子后,周满刚好与正在满院子找她的宋琼音碰了个正着。
今日的宋琼音一袭烈烈红衣,头上插满了金钗玉环,一张脸显然也是用心装扮过的,整个人看上去十分飒爽艳丽,让人看了便挪不开眼。
周满一见到她,便狠狠地夸赞了一番,直夸得宋琼音都要不好意思起来。
“谁能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在都察院大牢里满脸污血呢。”提起前尘,宋琼音不由地有些感慨,随即转过脸,笑着望向一旁正从侍女那里接过一壶暖饮的周满,“说实话,阿满,要不是你的那一席话,我到现在怕是还躺在宋府宅邸里日日怨天尤人呢。”
周满的思绪也不由地飞回到了去年冬日。
那时,宋琼音刚从都察院大牢里出来,便托人找到了她当时所居住的那间小院。
“周大人,你说要我答应你一件事情,现在可以说了吗?”
周满还记得当时自己对她所说的那段话。
“宋娘子,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等你身体好些了,便去西北,去找回宋家军的旧部,去做你父亲和兄长们未能完成的那些事,也去查一查你当年那件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不要去担心你会失败,也不用去害怕你会做不到。我周满相信,作为宋家人的你,将来的某一天一定也能成就一番大业!”
就像她自己,即便父母双亡,只是一介贫寒孤女,也照样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坚持,去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
这个世道,既然给了女子选择和向上的机会,那她们又何必去浪费去放弃掉呢?
思及此,周满的眼中漾起了几分神采,“阿音,如今的你不就恰好证明了我当初的那番判断吗?”
说到这,两人不由地相视一笑,举起手中那杯暖饮,杯沿相碰时发出的清脆声响,仿佛在敲开未来美好的闸门。
薛观止斜倚在一处栏杆,目光却越过那一汪波涛不兴的池水,落在了不远处那抹白粉上。
他正兀自瞧得出神,却忽然听到一个有些散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薛大人,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薛观止抬头,孟凌恰好将一杯暖酒递了过来。
“没什么。”他接过白瓷杯盏,垂下了眼眸。
孟凌的视线却跟随他一起,落到了对面,只不过他看的是那抹白粉旁边的一袭红衣。
隐隐约约间,红衣女子旁边聚集的夫人娘子越来越多,孟凌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起来。
“都是些踩高捧低阿谀奉承之人罢了。”他呷了一口酒,眉间带上了几分厌恶。
薛观止挑眉,“哦?孟将军怎么看出来的?”
孟凌冷哼一声,语气森冷,“自打阿音被封将升官,这些各官各府的夫人们就跟嗅到了一块诱人的肥肉一般,成日里带着她们家里那些走两步就要喘的酸腐郎君们上宋府来示好打探。”
“我怎么闻到了一股酸味啊。”薛观止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孟凌瞪了他好几眼,旋即还是败下阵来,叹气道:“阿音既不答应也不拒绝的态度,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薛观止却给他支了一招,“你不若直接问她。”
要是能直接问出口,我至于来找你嘛,孟凌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嘴上却说:“薛大人当初不会就是靠着这一招把周大人给哄回家的吧?”
薛观止还没来得及开口,孟凌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说道:“不对!我想起来,你们分明是母凭子贵爱屋及乌!”
薛观止顿时黑了脸,孟凌却毫无察觉,自顾自地接着絮叨,“还得是周大人厉害!富贵险中求啊!哎,薛大人,你说说,我要是也使这招怎么样?”
反正他别的没有,一副阿音喜欢的身子还是有的。
认识孟凌几个月以来,薛观止头一次觉得面前这人如此不着调,明明在战场上是个杀神般凶狠的人物。
“孟将军,便是做这种事,也是要讲求个你情我愿的。”薛观止说得比较委婉。
孟凌却一下子抓住了重点,“哦——原来薛大人你当初是心甘情愿的啊!”
薛观止没有接话,只举杯喝了一口酒。
恰好在这时,宋家仆从来喊大家入席。
宴席的位置是按府来排的。
周满的位置旁边自然是薛观止。
想到上次西北军营时醉酒后的荒唐,周满这一次特意克制了自己饮酒的量。
好在宴席上的菜色都很可口,周满倒是吃得很开心。
宴席上的喧嚣本如沸水般翻涌,可当薛观止伸手越过半张圆桌,将一碟刚刚端上来的桂蜜乳糕往她面前推了推,又顺手取过侍女刚烫好的热巾帕递过去时,周遭的热闹便像是被拉开了一道口子般突然暂停了。
席间的热气混着些许酒气不断往上冒,逐渐模糊了众人的表情,却遮挡不住那些视线——有带着好奇的探究,有含着鄙夷的审视,还有些藏在团扇后的目光,像是突然受了惊的猫儿,探出半个头,却又慌忙缩了回去,只留下扇面上写意的花鸟,在昏黄的烛火中晃出几分暧昧的残影。
周满自然是察觉到了的,捏着巾帕的手指微微收紧,嘴唇微抿,心里有些不舒服的同时又有些隐隐的痛快。
薛观止全程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见状,却只关心地问道:“味道不喜欢吗?”
对于那些投射过来的灼热视线似是浑然未觉。
周满见他正盯着自己刚吃过一口的桂蜜乳糕,忙摇了摇头,“不是,挺好吃的,你也吃点。”说着,将那碟桂蜜乳糕又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薛观止从碟子里夹起了一块,放进嘴中,片刻,对她笑道:“是不错。”
两人的这番动作,又引得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扫了过来,待看清是怎么回事,又全部心照不宣地转了回去。只是席间的笑谈声中,忽然多了许多含混不清的停顿,像是每个人心里都憋着句话,只等宴席散后找个无人处,将此间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倒出来。
晚宴一直持续到戌时三刻方才结束。
周满与宋琼音道别时,对方已经喝得晕晕乎乎,话都要说不清楚了,好在孟凌一直紧跟在她身后,倒是不用担心。
薛观止与几位朝官多聊了几句,等周满等到他时,却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又多了一个重新灌满热水的暖袋。
“天冷,暖暖手。”
周满接了过去,身上多了几分暖意。
薛府的马车驶了过来,薛观止伸出一只手,扶着她上了马车。
布帘垂落,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窥探。车轱辘碾过冰冷的路面,发出阵阵轻响,倒衬得马车内愈发地安静。
薛观止仍旧攥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周满尝试挣脱,他却忽然倾身过来,带着不容忽视的气息,开口问她:“还冷吗?”
先前还攥着她手腕的手却换了个地方,转而轻轻覆上她微凉的脸颊。周满被迫仰起了头,视线撞见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她忽然紧张地舔了舔唇。
修长的手指随即向下,摩挲着她微微半张的唇瓣,指腹的温度烫得她舌尖发麻。
薛观止的眼神亮得吓人,如墨的瞳孔深不见底,仿佛什么摄人魂魄的精怪,嘴角却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满满,你今日真美。”
突如其来的亲昵和赞美,让周满一时愣在了原地,薛观止却趁着她发呆的瞬间,突然欺身吻了上来。
唇瓣相触的刹那,她闻到了他衣襟上淡淡的松烟墨香,混着马车内逐渐上涌的暖意,竟让她生出了几分迷醉。
马车碾过石子路猛地颠簸,她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地撞进了他的怀里。他却趁机撬开她的齿关,往唇舌更深处探去,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她能感觉到他喉间压抑的低喘,与马车的轱辘声交织在一起,敲得人心头发慌。鬓边的珠钗早已被蹭得歪斜,唇上的口脂也俱被他啃了个干净,周满被吻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忍不住将薛观止一把推开。
“呼”她长舒了一口气,瞥了一眼乍然被推开还有些发懵的薛观止,不知为何突然涌上几许怒意来,“都怪你,我的发髻都要散了,待会还怎么见人啊?”
周满说着便捂脸叹气。
薛观止看着嘴唇红肿,鬓发微乱,满脸写着羞赧与娇嗔的周满,仍不住轻笑出声,“好,好,都怪我。待会我让车夫直接将马车赶到听荷院可好?”
这不是更明显了嘛,周满白了仍旧在笑的薛观止一眼,坐得离他更远了几分。
“我帮你将珠钗重新插好,可好?”薛观止小心翼翼地试探。
周满没有说话,薛观止就当她是在默许,忙上前帮她将有些散乱的发丝用手指重新梳笼,又重新将珠钗插正。
“好了。”
恰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夫的声音由外传了进来。
“郎君,夫人,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