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她

    眼前的这一幕几乎让檀巳坚守已久的道心崩塌。

    今夜他在魔宫闭目养神时,隐约听到承渊吹奏的破笛声。

    承渊的这破笛声极易辨识,古神的笛声可无形之中滋养天地,神力渗透世间万物,因此,哪怕他身处幽冥深处都可轻易听辨而出。

    得知承渊现世,檀巳尚未痊愈便赶回沿海小镇。

    当初他就不该让桑儿留下这蠢狗古神的一根发丝,致他得以有一缕未散的魂魄残留于发丝之中。

    砍掉承渊头颅的那日,面对竹桑的背叛,他明明心灰意冷,肝肠寸断。

    可他到底可笑。

    彼时他的内心深处竟生出一丝朦胧的不安。

    不安承渊那条蠢狗若彻底丧命,竹桑将会对他恨之入骨,从此再不会喜欢他一分一毫。

    承渊明明当前四界对他威胁最大的死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死敌。

    只要承渊心念未绝,只要他日复一日地吸收日月精华,他便可修复魂魄,凝出肉身。

    若当时杀了他。

    他便不会看到如今的这一幕。

    盈盈月色下。

    两人对月饮酒。

    她将他的银发缠绕于指尖,笑吟吟看向他,心若刀绞的这一幕。

    那缕萦绕在她指尖的银发,好似一条能绞死他的锁链,勒得他的心脏几近窒息。

    这一幕扭曲成一只狂妄的影妖。影妖锐利的指甲指向檀巳,嘲笑讥讽他,他才是那个可笑多余之人。

    他们的画面多美好啊?

    古神,神女,苍穹之上的耀眼星辰,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不过是连身份都不敢公之于众的魔。

    她最厌恶的魔王。

    荫翳角落里的魔王,心碎似一株糜烂的野草,甚至连泥土下的根都已然烂掉。

    自心底溢出的自卑淹没愤怒。

    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他,只有眼底闪着水光。

    他静静看着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笑容暖暖的小脸,眼底红得好似要坠下血来。

    阿竹,我不过才消失三日。

    仅仅三日。

    遇到他你便全然将忘了我吗?

    一年的相伴,竟不如他三天的短暂出现吗?

    你就如此喜欢他?

    我褪下玄袍,换上你喜欢的白裳,将发丝染成银白,走了你说的正道。

    哪怕我变成与他相似的模样,只要他出现,你便会被他吸引,便彻底将我抛之于脑后吗?

    随便碾碎山河于指骨间的魔王,俯首折腰,做你的徒儿,几乎蜷缩于你的膝下。

    每日每夜照顾你。

    只求能在醒来时,能得你看我一眼。

    而我,是不是其实连他的一缕影子都抵不过啊?

    檀巳的余光看到自己可笑的银丝。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自嘲。

    五指成爪,撕碎身上的白袍,披上玄色大氅,褪去雪发。

    檀巳走出荫翳,一步步走近笑声如风铃般清脆的少女。

    一阵阴风袭来。

    承渊握盏的指节一滞,缓缓放下杯盏。

    他轻声唤月竹。

    “月竹姑娘。”

    “师傅。”

    檀巳喑哑的声线同他一齐发声。

    师傅?

    月竹?

    怎么好似听到徒儿在唤她?

    月竹下意识转身,隐隐看到一道高高长长的黑影。

    黑影步履破碎,长发披散地向她走来。

    烛火摇曳间,一张绝美妖冶的面容渐渐显现。

    烛火里的少年肤色惨白,唇色猩红,冷白的眼尾浸着薄醉般的绯色。

    他墨发如瀑,玄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

    月竹晃了晃脑袋。

    天老爷,谁家的少年生得这样好看?

    漂亮少年为何一直盯着她,他是在唤她吗?

    他看起来委屈极了。

    他的眼睛为何红红的,谁欺负他了吗?

    一连串的疑问在月竹脑海中旋转翻滚。

    檀巳步至她跟前,单膝跪下。

    黑色大氅如流云坠地,带来淡淡的冷香。

    “师傅。”

    月竹醉意朦胧,她眨了眨眼。

    师傅?

    “几日不见,你竟认不出我了?”檀巳喑哑的尾音哽咽在喉。

    月竹甩了甩头,微微眯眼。

    徒儿冷白清峻的面皮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眼底,他掀着细长妖冶的漆眸,痴痴望着她。

    徒!

    徒儿!

    徒儿怎会突然出现,莫不是感知到她的思念了?

    月竹只感觉体内酒气倒灌,一股脑地灌入心脏,致使心脏都醉了酒,它迷迷糊糊地在身子里横冲直撞,快要自胸腔冲撞而出。

    月竹脑子混乱,她慌不择路地藏于承渊身后,不敢再看这张令她心慌意乱的脸。

    怎么回事,为何看到徒儿会如此紧张?

    她莫不是脑子病掉了?

    她不是心心念念徒儿回来吗,他回来了,她躲什么啊?

    月竹双颊滚烫,半醉半醒。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好似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承渊站起身,将月竹护于身后,他声线清润:“檀……你这样出现,吓到了她。”

    檀巳暗沉的漆眸好似碎掉的黑琉璃。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月竹,眼底的魔瞳若隐若现。

    阿竹害怕他真实的模样?

    可他不过只是换了一身玄袍,不过只是将银发换成了墨发。

    魔纹未露,红发未显,她便开始害怕他了?

    月竹冰凉的手指和滚烫的脸颊温度截然不同。

    她捂着小脸降温,背对着两人。

    幸亏今日的发髻遮掩了耳畔,否则红至能滴血的双耳定会暴露她的羞赧。

    月竹觉得自己可能完蛋了。

    她如今的心情很似章姑娘所说,见到心仪之人会感到紧张的心情。

    徒儿怎么一日比一日好看?

    墨发玄袍的他显得皮肤更白,唇色更红,更勾魂摄魄。

    更轻易便扰乱她的心绪!

    她脑袋嗡嗡,思绪凌乱,全然听不到檀巳和承渊的对话。

    “让开。”檀巳阴鸷的漆眸瞥向承渊。

    承渊斜眼撩起莹白的长睫:“该远离她的,是你。”

    檀巳看着承渊这张令他嫉恨的脸,压抑于心里的怒气醋意、病态偏执被瞬息点燃。

    他惨白的指骨凝法,轰然施放时间凝滞术。

    咸湿的海风倏然止住,薄云悬停天际,小食街飘散的炊烟定格成雾。

    连蹲在地上的月竹都变成了雕塑,万事万物瞬息静止。

    玄衣少年森冷如霜刃的指骨紧紧扼住承渊的脖颈。

    他偏着头看着他,将他拖入识海之中。

    檀巳的面上看似无波无澜,识海里的血色苍穹,血河里爬出的万鬼枯骨,却已然暴露他彼时的心绪。

    他冷白的眉宇间露出魔纹,嗓音如同深渊恶鬼,低哑而模糊:“你怎么敢出现?”

    承渊如今只剩一缕魂魄,被檀巳扼着脖颈,一句话皆说不出口。

    檀巳的脑海闪过月竹的身影,他皱着眉头,忍着血液里的暴戾,恶狠狠地将承渊扔在枯骨之上。

    承渊站起身,轻拍月白广袖:“有何不敢,死何惧之有?”

    檀巳眼底的魔瞳显露:“别试图挑战本座的底线,如今的你,本座一捻就碎。”

    承渊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不过来此与昔日好友见上一面,与你何干?”

    檀巳森然的目光在承渊脸上逡巡:“见过了,你可以滚了。”

    承渊银瞳如雪:“抱歉,我还不想走。”

    檀巳垂眸看着他,两人的眼眸好似火山撞上冰山。

    玄袍少年眼底的血色魔纹甚至蔓延至了眼尾,如灼烧的岩浆。

    他的嗓音是扭曲的温和:“不听话?是想死?”

    魔王五指成爪,指尖凝出天神级焚火。

    承渊淡淡看着那团焚火:“我死了,你如何同她交代?”

    焚火滞在手心:“本座随便就能变出一个你。”

    “檀巳,活了五万年,你竟不知包不住火的道理。你的所作所为终有一日会被她知晓,到了那日,你又当如何?”

    檀巳周身,魔息翻滚:“所作所为?本座不过是曾灭了迫害我的三界,本座从不知晓阿竹是神女,本座何错之有?”

    他声音低沉,震得识海里的山海震颤的抖:“只要本座足够强大,不断变强,阿竹便无法勘破我的法术。只要足够强悍,终有一日我会在阿竹得知真相之前,复活她所有的亲友。”

    檀巳俊美的面容几近邪异:“我与她之间的事无须你记挂,你无足轻重,死了便是。”

    在焚火将要脱离檀巳手心的那一瞬。

    承渊冷沉的银瞳盯向檀巳:“她曾说过,若我死,她将生生世世,一分一毫,都不会再钟情于你。”

    檀巳指骨颤抖。

    他强压于心底的怒火若滚滚岩浆,好似下一息便要喷发而出:“威胁班做?本座当初便不该留你!”

    他眼尾的魔纹已然蔓延至脸颊:“你,早该死了。”

    话虽狠,承渊却感知到檀巳心绪动荡,焚火至檀巳手中脱离,承渊轻易便闪身躲开。

    “檀巳,她绝不喜欢你这副嗜杀的模样。”

    魔纹甚至蔓延至檀巳的冷白的脖颈。

    檀巳神色痛楚,指骨抱着头颅竭力控制自己的杀意:“所以你为何不滚?为何一遍遍激怒本座!本座留你一缕魂魄已然仁至义尽,你为何还敢出现!”

    承渊空灵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她善良勇敢,向阳而生,你阴狠毒辣,藏于荫翳。你配她吗?”

    “看看你如今的样子,无法控制蔓延的魔纹、眼底溢出的全是杀意,你凭何拥有她?”

    “她喜欢正道,你却道心不稳,我不过一缕魂魄,你皆要杀。若有朝一日,她为保苍生离开你,你是否也要将天下苍生屠戮啊?”

    “没错,谁敢让她离开我,我便杀谁!我放弃全天下,仅要一个人她,只想留在她身侧,谁都无法将她从我身边夺走!”

    “若她娘亲反对?”

    杀字差点自猩红的唇角溢出。

    檀巳极力控制暴虐。

    他的眼底血丝蔓延:“囚禁,变出一个假的母亲!”

    “若众生都反对呢?”

    “或杀了众生,或囚禁苍生,本座会给她造一个最为幸福安稳的天下!”

    承渊看着他,冷冷嗤笑着:“这样的你,配不上她分毫。”

    “配不上?”檀巳病态地看着承渊,“本座足够强大,能够保护她,能够给她想要的现状,本座自有打算。你,不过一个连本座都打不过的蝼蚁,竟敢说本座不配?难道当初三界就配取本座性命?”

    “我同你说的是月竹,你扯三界作何?”

    檀巳忍着嗜杀的怒意,单膝跪地,周身黑雾蔓延:“配不上?本座已然为她改变,放下仇恨。若非如此四海八荒皆要跪于本座足下,舔本座鞋底!”

    他抬眸与承渊对峙,邪异笑着:“别再说什么本座配不上,本座爱她的这颗心,无人能敌。”

    承渊冷冷看着他:“是吗?杀光她身旁之人,竟能被称之为爱意?”

    “那皆是巧合,本座从不知晓她是神女!你也曾想杀我,我也曾想被三界接纳,走到这一步皆是你们所逼。我如今的心愿不过是想同喜欢之人夜夜共枕,同榻而眠。你又如何知晓,这样简单平凡的心愿对我而言,是多么难以实现?”

    承渊轻叹一声:“你仍未明白,若你能抑制杀意,将我留下,顺应她的心意,那才算是你真心爱她。她若一直生活在你营造的虚假之中,便根本不是真正的幸福,你和她终究难走到一起。”

    檀巳歪着头,思虑承渊的话语。

    他低沉自语:“留下你,不过是留下一只连我手指头都咬不到的蝼蚁……”

    可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他要留下曾要杀他之人?

    为什么他要留下可能会将她抢走之人!

    为什么所有人都想要杀他,他却要原谅所有人?

    檀巳眸色痛楚。

    不原谅她会生气啊。

    她会不要他,她会赴死,她会一缕魂魄都不留给他。

    他便连她的徒弟都当不了。

    檀巳魔瞳猩红。

    他不是已然原谅吗?

    人界妖界如今尚在。

    他不是已经做到了吗,为何彼时偏偏要出现一个承渊?

    若阿竹被他吸引,再不看他一眼,他当如何是好?

    檀巳盯着承渊。

    承渊尚未吸取日月精华,如今顶多活不过五日,留他一命又如何?

    若……

    承渊当真能让阿竹开心。

    那他便试着,留下他?

    尚且一试,若控制不住,再杀了他。

    魔王缓缓自地上起身,他想着月竹笑盈盈的雪白小脸。

    脖颈、脸上的魔纹皆缓缓散去。

    再次睁眼,檀巳血红的魔瞳褪去,只剩漆眸。

    “本座便让你亲眼所见,本座对阿竹的感情绝非空谈。”

    檀巳将承渊拉回现实。

    海风吹拂,薄云遮月,小食街炊烟袅袅。

    月竹恢复动弹。

    她鼓起勇气站起身,走到檀巳身旁,却没敢抬眸看他。

    “徒儿,你回来了,要,要一起喝一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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