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都要入冬了,却猛然热了起来,天气反复无常,像小孩的脾气,让人捉摸不透。
秦远岫坐在梳妆镜前,正挑今天要戴的簪子呢 。
岐无合又给秦远岫打了不少首饰,一件件都是岐无合亲自设计的,再无其二,每一件都精致得很,看得秦远岫都有些目不暇接。
岐无合给秦远岫挑好了今天的衣裳,才刚刚拿过来,秦远岫一扭头,就有些说不出话来。
秦远岫摇摇头,拒绝道:“我不要这件。”
岐无合手中拿着穿珠刺绣的斗篷,周围还点缀着一圈白狐毛。
漂亮是没得说,可今天的天气却热得很,秦远岫又不是琉璃做的人,岐无合日日都怕秦远岫能在他手心里摔了似的。
岐无合听了秦远岫这话心里发笑,秦远岫这脾气也来得急,岐无合却像是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似的一般高兴。
岐无合站在秦远岫身后,接过了汀兰递过来的紫檀木梳,动作极其自然地给秦远岫挽发髻。
岐无合柔声哄道:“茸茸,天气变得这样快,别让我不放心,好不好?”
岐无合一点也不顾忌房里还有不少人在,他在秦远岫面前便是这番姿态,并不会让他觉得低人一等,失了颜面,反而高兴极了。
人生在世,充天塞地,芸芸众生皆在置酒高会,高朋满座,稠人广座。
而岐无合在筵席里转了几圈,孤苦伶仃,茕茕孑立,喧嚣的人群都不曾投过什么目光给岐无合。
岐无合托足无门,直到握上了秦远岫的手。
秦远岫也不是故意发脾气,而是专门摆出这般的脾气,让岐无合有处发挥。
岐无合最喜欢秦远岫需要他的时候,岐无合予取予求,心甘情愿。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谜语。
秦远岫说了拒绝的话,也只是想逗逗岐无合,这是两人自不待言的情意。
岐无合昨天晚上,一时间心绪不宁,吐露出的不安,让秦远岫心疼,也让秦远岫更加关心岐无合平日里的动作。
就像这个给秦远岫做衣服、挑衣服的事情,岐无合就做得津津有味,显然乐在其中。
本来负责秦远岫衣裳钗环的素兰都要被岐无合挤兑得没处安身了。
厂督比她们眼光好,还能亲自设计花样,这谁能和厂督相比?
岐无合乐得做这些,秦远岫便更想顺着他,让岐无合更高兴些才好,旁的人都不行,只要岐无合才行。
不得不说,岐无合的眼光确实是世间无二。
秦远岫的衣裳向来是岐无合一手包办的,岐无合见识的都是些好东西,专门为秦远岫打的首饰、做的衣裳更是夺目。
岐无合亲自安排了绣娘,绣房的绣娘们上上下下忙了快半个月。
这凤穿牡丹、百花攒簇的漳缎朱红长裙,缂丝金绣,秋满华枝,边缘绣着穿枝花,里头的内衬是专门用银线绣的。
外头罩着的是织金妆花的排穗褂,满地铺陈地绣了宝相花,浮光流动,璀璨夺目。
秦远岫换好了这一身出来,房里忙着给秦远岫收拾东西的汀兰和雪兰都惊着了,半晌没回过神来。
主子极少这样艳丽的打扮,这样寸锦寸金的衣裳,主子近来自己都没发觉,可汀兰她们在一旁跟着,却是感受深刻得很。
主子的神态上越来越有威严了,绝世姿容也成了这样的威压之下并不算惹眼的东西,竟然令人不敢直视。
缂丝金绣,一寸千金。
门口守着的两个小丫头年纪还小,不像汀兰和素兰能稳得住,绿雀和红琴都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哪,主子这真是好看极了。
小丫头说不出一二三四的讲究来,只觉得秦远岫好看极了。
岐无合自己也失了神,盯着秦远岫,愣愣地看了半天,却还想着这里头人不少,不想轻佻地让人看轻了秦远岫,便硬生生地忍住了。
岐无合极其克制地替秦远岫整了整衣角。
一旁伺候秦远岫穿衣的素兰悄悄退开了,心想,厂督面上看着八风不动的,实际上她都看见了,厂督见了主子,连脚都要迈不动了!
这衣裳是素兰伺候着秦远岫穿上的,这样复杂的样式,就是秦远岫想一个人穿,也做不到。
素兰是靠这一手手艺吃饭的,这衣服上能有什么褶皱等着督主亲自去平?
素兰和汀兰靠在一处,给秦远岫收拾出门要带的东西,心里头还想,厂督这是想亲近主子,才特意寻了这么个由头过去呢。
只要主子一出现,其他人在厂督眼里,就像是那日出之后的露水,一下子就找不见了,也看不见。
岐无合克制地牵了牵秦远岫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秦远岫刚刚换衣服喊了素兰,没让岐无合帮忙,岐无合像是被人抢了差事似的,若有所失。
此刻,岐无合却要盯着秦远岫穿大氅,非要在室内穿好了大氅,才许秦远岫出门。
房间里烧着碳笼,这一番折腾下来,简直要把人热晕过去了。
秦远岫的额头都起了一层薄薄的汗,岐无合这才松了口,拿出帕子来,细心地给秦远岫把额头上的汗擦了,才道:“咱们走吧。”
废太子案到底是这么含糊地过去了,皇帝雷霆之势收拾了两家兵权在握的大族,这时候又开始走起怀柔政策来,让人摸不准陛下的心意。
可秦远岫已经从岐无合这里得了堪称准确的消息,论起来,揣摩上头坐着的人的心思,没人比岐无合更厉害。
虽然废太子案不会在明面上大肆查案,背地里皇帝搜罗证据的动作可是没少做,虽然不在明面上宣判,可秦丞相八成也是跑不掉的。
要是皇帝心软,还能放废太子一马,秦丞相是不必再想了。
秦丞相在陛下眼里,便是代替了太子成为了这个主犯,流放或者斩首,秦丞相都是跑不掉的罪犯了。
其他秦家的人,比如秦丞相那些个庶子,说不定还能判个流放了事。
虽然秦远岫心中也恨极了秦丞相,此时也禁不住感到一阵荒诞的可笑。
皇权之下,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不小心也是上位者手心的棋子,摔碎了还有下一枚。
至于到底是不是罪行昭昭,是不是罪证齐全,竟然都成了身后事。
秦远岫手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低着头,手里是缠成一团的绸带。
秦远岫轻声道:“本来……不论如何,我本想要亲眼看着他生不如死的,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去刑部做什么的了,不过是去送他一程。”
原主的爱恨在秦远岫心头,日日不得消散,却不像是哽在喉头的一根刺,更像是闷在心口的一口浊气。
恨得久了,也是极累的。
快意恩仇,手起刀落,手刃仇敌,这都是话本子的剧情节点。
秦远岫真切地活在这个时空里,便不是轻飘飘的一页纸卷之间的生死了。
刀笔刻上的痕迹,要是一不留神,都能划开皮肉,剖开生死,更何况刀刃之下的血肉,滚烫的好似热潮。
秦丞相和她们三人之间的一笔烂账,汤烧火热,温暾燠热。
抓错了药材的药方,太平方就成了催命符。
话本里的快意倒是没体会到多少,纠缠至此,倒像是秦府花园中那一丛丛连根拔起的鸢尾,早已枯萎,零落成泥。
秦远岫在原主的记忆里翻找,秦理去后的某一日,秦丞相像是疯魔了一般,叫人把花园中的鸢尾尽数除去。
如疯似魔,当时秦丞相的表情把秦远岫都吓了一跳。
后来秦远岫再听说那些鸢尾,就是秦丞相像是故意要折磨花匠,非要他们将那些鸢尾再种回去。
可破镜难圆,覆水难收,那些正值花期的鸢尾早已暴晒得失去了生机,不可救活了。
至于花匠最后是怎么又种好了满花园的鸢尾,就不是秦远岫关心的了 。
秦远岫就是不用翻找原主的记忆,也该知道那鸢尾是秦理喜欢的花。
秦理的人都已经被秦丞相害死了,这时候做这样难看的故作深情给谁看?
看得人犯恶心。
前些天因为天气反复无常,岐无合不放心,给秦远岫传了数个大夫。
秦远岫嘴上笑话岐无合大惊小怪,却居然真的查出了问题。
秦远岫自己身体上倒没有什么问题,反而是原主从小到大一直备着的养生方子,竟有损害身体的后果。
虽然喝多了也不致命,但也足够拖累身体了。
直到见了王舸,这才知道里头更深的东西。
秦远岫也是这才知道,往日里几乎无人费心教养原主,并不是仅仅是众人以为的“继母不慈”,竟然是因着秦丞相暗示的缘故。
秦丞相自以为摸清了王舸的性情和为人,只是没想到,他眼里软弱好拿捏的王氏女,自从得了秦丞相暗示,便更加小心地暗中保护秦远岫姐妹俩。
几年下来,竟是没有任何人发现端倪,就连秦远岫和秦出云姐妹,都不知道姨母表面上的冷漠之下,是这样的阳奉阴违。
秦丞相和秦远岫之间,二人说是杀母仇人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