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理死后,秦丞相得了许多庶子,却不曾踏足过王舸的院子。
秦远岫松了松自己握紧的双手,指甲在手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半晌也不曾褪下,松开拳还是刺痛。
秦远岫的双眼如果真的可以实质化怒火,或许此刻的秦丞相也该千疮百孔了,就像是秦理被他害得那样。
秦远岫没控制住地说出了市井粗话,和铺子里的管事们打交道久了,秦远岫在她们那里学了不少粗话。
“收起来你那令人作呕的怜悯和慈爱!以为没有嫡子出生谁就会感激你吗?我娘一点也不想做这劳什子丞相夫人,我他爹的也一点不想做你的丞相女!你为什么不肯放她和离,你凭什么!”
秦理就算是才华绝世,也有皇后撑腰,却依旧不得自由。
秦丞相不愿意,她便死也只能埋在秦丞相的祖地,墓碑上还要写着她和秦丞相的关系,连死后都不得安宁!
秦丞相失声吼道:“我不会放她走的,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妻子!”
秦远岫并不会被秦丞相这样突如其来来的怒火吓到。
秦远岫跟着提高了声音,“她不是!她从来都只是秦理而已!就算她中途瞎了眼陪你纠缠了这样一路,她还是秦理!”
秦丞相听了这话,像是被秦远岫逼急了一般火冒三尺,更显得面目狰狞。
“我是一人之下的堂堂丞相!她为何不愿低头?就算是外室子……去母留子也可以,我只是想要个儿子罢了!我只是想要个儿子罢了!”
秦远岫却并不被他给出的理由说服。
秦远岫冷眼看着面前这个曾经风华无双的状元郎,冷冷地嗤了一声:“那你怎么不休妻呢?我娘应该说了很多次想跟你一刀两断吧,为什么不答应她,给她一封和离书呢。”
秦丞相的怒火只是短暂地冲霄,虚张声势了一番,骤然便偃旗息鼓了,喋喋不休地念叨:“我不想害死她……我不是……”
秦远岫虽然不知道秦理和秦丞相之间到底曾经怎样对峙过,却能想象得到,秦理那样的女子,绝不会委屈了自己。
“谁他爹的要管你怎么想!要不是我娘甩给你的一封休夫书不能作数,你也快活不到今天。”
秦远岫的表情是对他毫不掩饰的看轻与耻笑。
像秦丞相这样的伪君子,强词夺理的鼠雀之辈,甚至连直面错处的勇气都没有,只知道一味地狡辩。
秦远岫实在是懒得再和他多费口舌,再多说两句话,秦远岫都觉得自己的暗气暗恼,实在是有碍身体健康。
恍惚间,秦丞相觉得自己好像望见了秦理。
同样的衣衫似火,眉目之间尽是对他的鄙夷和不耐,语气森然,决绝而不可挽回。
秦理当年就曾经同样对着他,说出了和秦远岫此时相似的冷言冷语,“你也不过是运气好,托生成了男子罢了,论起才能和性情,有多少女子就算是放水,你也望尘莫及。”
但你不会一直都这么好运。
秦远岫起身,懒得再看他一眼,衣裙蹁跹。
秦远岫临走前,悠然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庶子,我又怎么好无视丞相大人的期求呢。你不是喜欢香火吗?那些个庶子,这下都陪着你了。”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秦丞相不是蠢人,但也不是什么好人。
秦理棋差一着,输给命运,输给这不公的天,这却并不意味着她会一直输下去。
秦远岫想,倘若你在天有灵,便出了这口气吧。
秦远岫的脚正要迈出刑房的门槛,忽然如有所感。
秦远岫并不回头,只是低声问道:“女儿不好吗?”
这句话是替原身问的。
秦丞相或许是行到末路,心死灰败,说出的话,竟然还算是今日数得上的好言好语了。
秦远岫不曾回头,所以不知道,此时的秦丞相一直呆愣愣地望着她挺拔的背影。
红裙似火,傲然灼灼,龙性难驯。
秦丞相像是试图起身,又颓然地坐回了原处,半晌,他才笑了一声,怅然道:“你像她,真是太好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如今秦丞相在刑部大狱这样的活地狱里,呆愣愣地望着秦远岫未曾停下脚步的背影,直到再也望不见她的裙角。
这样的切骨之仇,秦远岫不仅恨他,甚至恨他留下的残渣余孽,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这样的罪孽深重,死后,定然是要去地狱十八重的,他再也见不着秦理了。
秦理那样好的青女素娥,铮铮不屈,百折不回……秦理本该有更好的命运,本就就不该被他遇上。
老天偏疼了秦丞相一回,让他侥幸强求,孽海情天,终究成了旧仇宿怨。
秦丞相和秦理能走到如今的境地,恩断义绝,镜破钗分,实在是再自然而然也没有了,
秦理抱恨黄泉,他死有余辜。
九世之仇,碧落黄泉也不能赦免他的罪过。
秦丞相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滚烫的血落在他掌心,就像是当年秦理手心鲜血淋漓的模样,就是他再如何威胁强逼太医,也再也救不回她了。
“我错了,我求你,是我错了,全是我的错,我不该……我不该……”
秦丞相甚至不敢开口说出自己的罪过,仿佛这能令他的罪孽少上三分。
秦丞相的罪孽,在这一刻,成了他和秦理心照不宣的阴司。
“你再看我一眼,你不要睡,我求求你,我求你,我再去找太医,太医一定会有办法的……”
秦丞相哭求秦理再看他一眼,秦理却只是闭着眼,她已然没有任何力气,不能把手从秦丞相的手心里抽出来。
秦理声如游丝,却决然不能回转,“我死后……要回江南,我不是你的妻子,你知道,我早就后悔了。”
后悔两个字,简直要把秦丞相一直试图粉饰的肮脏全都掀开来,更像是一把利刃划破了秦丞相的妄想和贪念。
秦理早就后悔了。
秦理当年做了后悔终生的决定,这把刀就像是捅在了秦理心口上,秦理此刻也要把这把刀抽出来。
如果秦理还有力气,如果她此刻手心真的有一把刀,她一定会捅穿了他。
秦理觉得秦丞相自顾自沉浸在痴男怨女的话本子里,可笑又蠢笨,没得叫人恶心。
秦理和他,只是不能共存的死敌罢了。
秦丞相自顾自地论起情意来,好似她们二人只是小儿女在戏台上演了一出滑稽艳情戏,他也太小瞧秦理了。
事已至此,秦理早就不在乎他的“情爱”究竟价值几何。
连理分枝,云散高唐。
秦理受制于时代,不能亲手手刃了他,“婚姻”这一枷锁,也并不曾给秦理带来丝毫便利,反受其累。
纵使秦丞相泪干肠断,也不能阻止他们早已一刀两断的事实。
秦丞相捧着秦理的手,一点点感受到那双手上的温度逐渐消失,简直着魔一般,看着声势汹汹,却硬是压低了声音,怒斥:“去!再去请大夫来!太医不行,便换……神医,去求神医来!”
秦理轻声道:“别纠缠我了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后头三个字,轻之又轻,秦理不知道秦丞相能不能听到,她已经油尽灯枯,这一句是她的真心话,也是她早就想实现的愿望。
隔着刑部的桌案,秦丞相抬头望向那一扇小窗,深秋已至,窗外只剩干枯劲瘦的枝干了。
恍惚间,秦丞相好像又望见了秦理的脸,绿鬓朱颜,天姿国色。
江南春色天下闻,漫山遍野的花林,百花争艳。
秦理身处其中,所有人的目光就都不由自主地望向她,青女素娥笑靥动人,言笑晏晏,整个江南的花林霎时间都黯然失色。
可秦理的眼里,只盛满了当年风姿翩翩的的少年郎。
秦理手里还握着他刚刚跑遍了整座山寻来的一枝玉兰。
玉兰高悬,可为了秦理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他便甘之如饴。
当时的秦丞相脸红不已,还是个稚嫩拙笨的少年人,说不出什么好听话,只磕磕巴巴地念了几句诗:“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遣霓裳试羽衣。*”
秦理和他都知道,不少人都在背地里嚼舌头,更不知道有多少人记恨他的好运气,竟然能得到了秦理的垂青,实在是可恨!
秦理丝毫不顾旁人的风言风语,也不在意他是个一文不名的秀才,只笑着道:“你就是当一辈子穷秀才,我这样厉害,我们难道还过不好日子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高悬枝上的玉兰落了满地,绝世独立女子已杳无踪影。
秦远岫出了刑部的门,一双眼烧得通红,汀兰大眼一望,便看着主子连眼眶都红了,连忙凑上去,轻声唤道:“主子?”
秦远岫只觉得此刻一股浊气闷在胸中,促使她生出往前跑的冲动来。
纵使大仇得报,还有更多人的仇,要叫她们亲手去讨利息。
秦远岫握紧了汀兰扶着她的手,低声吩咐道:“叫秦掌柜来一趟,我有事要吩咐。”
京城多束缚,女学和工厂当初便都选在了京郊,那里有秦理留给秦远岫和秦出云的庄子。
准备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