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募捐

    喜气儿还没在小院里捂热乎,第二日晌午刚过,刺耳的铜锣声由远及近,砸碎了唐家的安宁。

    “哐!知县有令,为敬奉先灵,彰显孝道,即日起征纳神道修缮募捐,各家各户,共襄盛举,速速缴纳,不得延误。哐!”

    来的是本坊里正魏老蔫,一个平日里还算和气的中年汉子,此刻一脸苦相,身后跟着他两个同样愁眉苦脸的儿子,一个抱账册,一个挎褡裢。

    唐守仁闻声出来,眉头紧锁,溪娘也扶腰挺着肚子跟到门口。唐照环和琼姐则躲在两人身后,警惕地盯着来人。

    “魏里正,这是?”唐守仁拱手,心里已猜到几分。

    里正停下锣,拱了拱手,声音干涩:“唐秀才,实在对不住,上头的差遣。下月十五宗室贵人要来永厚陵祭拜,这神道啊,碑亭啊,都得拾掇拾掇,光景瞧着体面些。官府摊派下来,咱们坊里各家都得交,你家五贯,算是募捐。”

    五贯?顶自家三月花销了。

    唐守仁岂能不懂,募捐不过是借宗室祭陵的名头,行摊派勒索之实,永安县每每借此敛财,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他强压怒气,据理力争:“里正明鉴。我唐家虽贫,该纳的正税和役钱,分文不少。修缮皇陵自有朝廷专款,亦有地方常例支应。何故再行摊派,重累小民?此乃额外加征,于法不合。”

    魏里正脸更苦了:“咱小门小户的,哪敢跟官府掰扯道理。上头一句话,咱们跑断腿。您家如今日子见好了,琼丫头还在绣艺坊出了头。行行好,体谅体谅小的难处。”

    “这么热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铁塔般的身影堵住了院门,钱贵一身皂色公服,一步三晃地踱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四五个手持水火棍的狱卒,活像一群刚下山的恶虎。

    钱贵走到近前,在所有人身上溜了一圈,最后落在唐守仁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讥讽道:“怎么着?唐秀才不肯捐?

    家里出了个绣艺坊的大才女,入选了备用绣娘,主家心善,连饭食都包了,天天有人送饭上门,省了家里多少嚼用。这前程似锦的,怎么连为皇陵尽点心力的募捐都舍不得掏?

    啧啧,莫非是看不起宗室贵人,还是觉得给官家修陵,辱没了你唐秀才的清名?”

    他故意扯上看不起宗室和不敬官家的大逆罪名,字字诛心,恶毒无比。

    唐守仁气得脸色发青:“钱贵休得胡言,此等摊派分明是盘剥小民,我唐守仁虽人轻言微,却也不惧据理力争。”

    “争?你跟谁争?跟知县争?还是跟宗室贵人争?”钱贵嗤笑一声,脸上横肉堆起,显得愈发凶狠,“唐守仁,你清高,你有骨气。你不交是吧?行。这钱,按规矩,里正替你垫上。

    可魏老蔫家什么光景,你我都清楚。他垫得起吗?垫不起。按我大宋律例,里正无力垫付,又催缴不力,便由里正和欠缴户主,一同承担衙前役。

    押运修缮神道所需的石炭正缺人手,百十里山路,烟尘漫天,一趟下来,壮汉都得脱层皮。你这小身板,还有魏老蔫这把老骨头,经得起几趟折腾?半道上交代了,正好给皇陵添点人牲。”

    唐守仁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钱贵说的没错,押运石炭是有名的死役。他要借刀杀人,把他们往死路上逼。

    魏老蔫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老泪纵横:“唐秀才,救命啊,我家里还有婆娘和几个娃儿要养活啊。”

    唐守礼脸上堆起油滑笑容,凑到钱贵跟前,点头哈腰地套近乎:

    “钱头儿消消火,都是老街坊了,和气生财嘛。您看这事儿能不能通融通融?两贯也够了。小的跟县衙的张押司,可是过命的交情,您看在他的金面上,抬抬手?”

    钱贵像拍苍蝇一样,把唐守礼一掌拍开:“张押司?哪个张押司?你说下个月就要夹着尾巴滚去邻县管河沟的张麻子?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管得了你这摊烂事。唐老三,少在这儿攀扯你那没影儿的交情。再废话,连你也要交。”

    唐守礼脸上的笑容瞬间冻僵,他最大的依仗,平日里吹嘘的衙门关系,竟如此不堪一击。在钱贵鄙夷的目光和狱卒们毫不掩饰的嗤笑声中,他灰溜溜缩到墙角,像个被戳破的皮球,再不敢吭半声。

    钱贵还不罢休,目光落到溪娘的肚子上,故意大声笑道:“这募捐,是按户按丁,看的是家底厚薄。

    唐秀才家缺人口,要是溪娘子肚子里的小崽子马上给我哇一声落地,喘上气了。那好说,按人头摊派,减半就减半。两贯,我钱贵做主收了。

    可要是他赖在娘肚子里不肯出来嘛,那就算不了数,五贯一文不能少。里正,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钱贵笑够了,脸色猛地一沉,如同阎王变脸,凶光毕露地盯着唐守仁:“唐守仁,少废话,交钱还是跟魏里正一起去西山拉炭车,选!”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来。

    唐守仁看着魏老蔫绝望哀求的眼神,再想想可怕的衙前役,悲愤夹杂无力感涌上心头。为了妻儿,为了刚见起色的家,为了无辜被牵连的魏里正,他别无选择。

    “爹不能给。”唐照环再也忍不住,小小的身子挤到前面,仰头怒视钱贵,眼中喷火,“今日捐路,明日捐庙,修桥补路要捐,龙王打醮要捐。这募捐就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给了这次,下次他还能变着法儿来要,咱们家哪还有活路。”

    “环儿住口。差爷息怒,小女无知,求差爷开恩。”溪娘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将女儿死死拽回怀里,捂住她的嘴,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相公认了吧,民不与官斗,秀才顶不过官差锁链。认了,就当破财消灾。”

    唐守仁挺直的脊梁被无形的重锤砸弯,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认命的灰败和刻骨的屈辱。

    他脚步沉重地走回屋内,捧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旧布包走了出来。

    他一层层打开布包,里面是码放整齐的五贯铜钱,是他和溪娘省吃俭用的全部积蓄。

    “家里就剩这些了。”唐守仁的声音干涩嘶哑,将钱递向魏里正。

    魏里正如蒙大赦,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连声道:“够了够了。唐秀才,大恩不言谢,大恩不言谢啊。”

    他生怕钱贵再要生事,抱上钱带上儿子,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钱贵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残忍的满意笑容,慢悠悠地踱步上前,故意用穿着牛皮靴的脚,碾了碾地上掉落的一枚铜钱。

    “唐秀才,这就对了嘛,你们读书人不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如猫戏老鼠般戏谑道,“五贯钱,买你一家老小平安,买魏老蔫一条老命,太值了。

    不过嘛,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咱们来日方长。哈哈哈!”

    他发出一阵嚣张至极的大笑,带着爪牙扬长而去。

    那枚被踩扁的铜钱,孤零零地躺在尘土里,映着唐守仁失魂落魄的脸,溪娘无声的抽泣,琼姐惊恐无助的眼神,以及唐照环那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小拳头。

    大娘坐在门槛上,终于忍不住懊悔,小声嘀咕:“早知道还不如应了李大官人,好歹落下几十贯聘礼,钱也少交点,哪像现在,鸡飞蛋打,一文不剩。”

    这话像根刺,扎在每个人心上。

    唐守仁蹲在墙角,背影充满了痛苦和自责。

    良久,他抬起头,看向唐照环,眼中满是愧疚道:“环儿,对不住你了。听说别家小娘子为了劈线考校,昨日都去买香喷喷的桂花油膏和羊脂膏护手。爹原想着,就算买不起那些金贵物事,好歹下午去割块肥肉,熬出猪油给你抹抹手。如今连这点都……”

    他说不下去,无力地叹了口气。

    溪娘挺着肚子柔声道:“相公莫说这些。咱们人还在,手脚还能动,不缺指望。我这里还有几块素净的好料子边角,针线也还够用。我今晚熬一熬,赶工绣几个香囊,明日一早拿去市坊寻识货的货郎,总能换几个钱,买块小肥肉应急。”

    琼姐主动请缨:“婶婶说得是,算上我一个,我也有几块好料子,一起绣。”

    “慢着。”

    唐照环清脆的声音响起。她站起身,小脸上不见悲戚,反而闪烁异乎寻常的亮光,像黑夜里的星子。

    “娘,琼姐,买油膏熬猪油的钱,咱家眼下确实没有,但谁说护手非得花大钱。”

    她走到灶间,指着角落里一个破瓦盆:“娘,每日的淘米水,您是不是都倒这儿了?”

    溪娘不解:“是啊,留着浇菜或是喂鸡鸭都行,怎么了?”

    “借我用用。”唐照环语速飞快,思路清晰,“姐姐,劳烦你去找三叔,让他领着去肉铺低价赊点猪胰脏回来,就说咱们喂猫。猪胰脏腥臭,处理困难,肉铺多半愿意,他定能弄到。”

    琼姐虽不明所以,但对她有近乎盲目的信任,立刻点头去了。

    唐照环进屋,翻出件穿了很久,补丁叠补丁,洗得薄软的旧衣,递给溪娘:“娘,劳您用这个,给我和琼姐缝两副手套,手指头要分开的,能套进去就行,针脚细密些,我俩睡觉时戴。”

    溪娘和唐守仁都愣住了,完全跟不上小女儿的奇思妙想。

    唐照环也不多解释,只道:“爹,娘,你们信我。这法子是我在绣艺坊,听一个南边来的老工匠私下里提过一嘴的土方子,说是官造工坊早年没那些花哨油膏时,老绣娘们用的笨办法。咱们试试,总比干等着手糙了强。”

    她心中暗道,淘米水富含维生素B群,能软化角质,保湿肌肤,SKII的Pitera半乳糖酵母样菌发酵滤液就是这么宣传的。

    猪胰脏含有天然脂肪酶和蛋白酶,能温和分解老旧角质和油脂污垢,虽说唐代孙思邈的《千金要方》就记载了用猪胰脏制皂的要点,可据她观察,这会儿还没那么普及,更别说用猪胰脏制护手霜了。

    把猪胰脏的污血洗净,去掉脂肪的部分用来去角质,撕下来的脂肪加上保湿抗菌的蜂蜜和含花青素抗氧化的桑葚,就是纯天然的滋润霜。夜间厚敷戴上手套,形成封闭环境,促进吸收,白天自由用手,不沾染浪费,别人也闻不到腥气。

    成本?近乎为零。

    不多时,琼姐果然捧回一小盆腥气扑鼻的猪胰脏。

    唐照环指挥若定,琼姐负责将淘米水煮开静置,她清洗猪胰脏,剔除筋膜,溪娘则去主家要了一勺蜂蜜和很多熟透的紫黑桑葚。

    夜幕降临,唐家灶房里弥漫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唐照环将洗净的猪胰脏脂肪、一小勺珍贵蜂蜜和一大把桑葚果肉混合,装在洗净的粗瓷碗底,耐心反复地捣碾捶打。

    琼姐和溪娘在一旁看她小小的手握着粗重的石杵,一下,又一下,将那堆腥腻的混合物捣成稠厚的黑膏,膏体触感油润不黏腻。

    “成了。”唐照环抹了把额头的汗,将膏体小心地舀进几个琼姐刷洗干净并晾干的小蚌壳里,盖上另一片蚌壳,用细麻绳系紧,“这就是咱们的护手秘宝。”

    睡前,姐妹俩用温热的淘米水仔细净手,擦干。唐照环用小竹片挖出厚厚一坨膏体,均匀涂抹在两人双手,尤其是指腹和关节处,一股混合着蜂蜜甜香和桑葚果酸的腥气散开。

    涂好厚厚一层,再戴上溪娘赶工缝制的软布手套,将手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琼姐醒来,迫不及待地摘下手套。只见双手非但没有想象中的油腻脏污,反而异常柔润,连指腹上因常年做活生出的一点薄茧都似乎软化了些许,摸上去滑溜溜的。

    她惊喜地找到唐照环,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的手,脸上是了然于胸的笑意。

    如此这般,姐妹俩白日里依旧正常上学,帮衬家务时格外小心,尽量戴旧布手套或用手帕垫着。夜间则雷打不动地执行秘法,淘米水净手,厚敷自制猪胰膏,戴手套入睡。

    几日下来,琼姐的手保养得更加莹润,唐照环那双本就因年幼而细嫩的小手,更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般,指腹柔软,指甲圆润,毫无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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