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说,既然要玩能不能拿得起放得下?是你硬要玩投壶的,玩不过又一副我欺负你的模样干什么?装模作样的倒人胃口!”
沈明姝被这毫不客气的话语惊得忍不住抬头,看向陷入争端的两人。心里有些惊异,这可是皇后娘娘办的宴会,这是谁家姑娘居然敢在这种场合与人起争执?
她见周围人都站起身,朝着那两抹倩丽的身影好奇又克制地张望着,遂跟着众人的视线望向最中心的两人:方才说话的女子身着一身鹅黄色绣金丝牡丹绫罗长裙,头上的发饰倒是简单,两只金累丝蝶赶菊金簪,一只银镀金嵌珠宝喜字面簪,还有一只花丝嵌珍珠蝙蝠纹步摇,看起来贵气非凡,配上那通身的傲气和面上的不屑与不耐烦,瞧着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而她对面的女子,一头青丝挽成单螺髻,配以八宝簇珠白玉面簪和一只金香玉明珠蝶翅步摇和洒金珠蕊海棠绢花,配上一身朱红色的金丝凤穿牡丹软烟罗大袖长裙,看着十分典雅大气却又不失柔和,而此时此刻一张姝色无双的白玉面庞上满是无措,一双桃花眼含着半池清泪,将落未落,惹人怜惜。
这场面谁看了都会觉得是黄衣女子盛气凌人搞针对,而红衣女子则是被针对的那个。沈明姝看着这场面不大好看,但是起争执的两人她都不认识,朝着周围看了一圈,除了沈明娴一个眼熟的人都没有,顿时有些头疼。
不管起争执的两人是谁,现在要紧的是得找个人赶紧出面调和这场闹剧,否则闹大了到时候恐怕会惹皇后娘娘不快。沈明姝和沈明娴作为皇后近亲,这种需要维护皇后颜面的事自然逃脱不掉。但是问题是,这里的人她都不熟啊,冒然开口只怕两边都得罪。她不禁皱起眉头想:方才跟沈明娴说话的六公主哪里去了?这种时候她出面是最为合适的。
左看右看都没找到人,沈明姝忍不住回头轻声吩咐扶摇:“你去寻母亲,将这儿的情形跟母亲说一说,让母亲寻个由头请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嬷嬷过来一趟,路上你跟嬷嬷说一说这儿的情况,嬷嬷会明白该怎么做的。”
沈夫人和皇后在一块,请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过来才能压得住起争执的两人。
扶摇领命悄悄走了出去。沈明姝还没回过身来,就听到沈明娴的声音传出来:“陆悦曦,你不要太过分了,这儿是皇宫,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说罢她还上前一步,挡在那红衣女子面前。
被点名的黄衣女子闻言更是忍不住嗤笑,看着沈明娴和那红衣女子越发地不屑:“切,你也知道这是皇宫啊?那就让她收起那点小心思吧,她那花花肠子这满园子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说罢似乎还不过瘾,昂着头走上前围着沈明娴和她身后的女子走了两圈,边走还边上下打量,嘴里讽刺的话还在不断往外冒:“我说你们这些深闺里的大小姐是不是都这样啊,为了男人把所有人都当成自己的假想敌,装可怜扮娇弱设计陷害统统都用上了只为博男人眼球......啧啧啧,不过你们遇上我,用这套可就用错了,我陆悦曦可没心思跟你们抢什么男人!”
沈明娴被陆悦曦那略显不善的眼神盯的不自在,被她挡在身后的宋令仪就更是了,这话简直是明晃晃地当众打她的脸。若说方才眼底的泪八分假两分真,那这会儿被当众这样羞辱一通后,这眼底的泪都变成七分真了!这跟当众扒她衣服有什么区别?陆悦曦简直欺人太甚!
陆悦曦说完不理会站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的两人,径直走到放置投壶专用的箭矢剪筒,拿起两支箭矢,随手一丢,连中贯耳。她轻笑一声,拍了拍手,对着依旧站在原地的两人劝诫道:“看到了吗?我志在战场杀敌,不在后院争宠,所以你们办娇卖痴的那一套别用在我身上,这里也没有男人来看你们演戏。”
沈明娴被带着这么羞辱一通,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时之间又急又羞,却被憋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明姝方才听到沈明娴提到黄衣女子的名讳,知道了对方是谁:勇毅侯府嫡次女,早几年一直跟着父兄驻扎西北边境,所以性格豪放不羁,率性而为。
眼看着沈明娴被牵扯其中,还要再开口驳斥,事情将要往越发失控的方向发展,而不管是六公主还是皇后身边的嬷嬷都还没来,沈明姝忍不住叹气,缓缓走了出去。
清润柔和的声音缓缓传出:“早闻陆姑娘跟随父兄驻守边关,甚至一度跟在战场上历练,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令人敬佩。”沈明姝面上含笑,缓缓走到沈明娴的面前,看着对面宛若骄阳般热烈的女子微微行了个平礼。
陆悦曦看着面前的女子,挑了挑眉:“你又是谁?”看着她站在那两人身前的模样,有些了然:“你跟她们是一伙的?”
沈明姝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温和地说:“姑娘说笑了。在这里没有谁和谁是一伙的,若非要说,那在坐的各位都是一伙的,毕竟来参加这个宴会的大家都面临着一样的处境,不是吗?”
待嫁之身,不管你是上过战场的女将士,还是处在深闺的大小姐,原是没有什么不同,在这宴会上,说得好听些是男女相看,说得难听些,围在这里争奇斗艳你来我往的姑娘们,在皇室勋贵面前,跟供人挑选的金贵商品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同为女子,又何必在这里互相嘲讽呢?
“我跟你们可不一样!我能上阵杀敌,你们能吗?你们只会守在闺房之中等着家中给你们挑一个如意郎君,在后院之中与一群莺莺燕燕为了一个男人的关注斗的你死我活,狭隘得紧。”
陆悦曦不屑地嗤笑,什么大家都一样,她跟她们可不一样。
这话几乎是打了在场所有姑娘的脸了,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陆悦曦也意识到这话说的太过了些,可她在军营呆久了,直来直往惯了,要她学弯弯绕绕那一套她还真学不会。
她看向沈明姝,张了张嘴想补救些什么,却看到沈明姝脸色未变,只是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一双如古潭般深邃的眼睛直直望着她,眼底带着些她难以分辨的情绪。
“若陆姑娘真这么不同,那今日又为何会来参加这赏花宴?”
清冽的声音再度传来,却失了些方才有的温度,叫陆悦曦不由得怔愣了一瞬:“什么?”
“我说,若姑娘当真这般与众不同,那为何会出现在这相看的赏花宴上,而不是出现在朝堂为边关将士而设的庆功宴上,加官晋爵,名扬天下?”
“我......我杀敌不多,自然不能去那庆功宴......”
“是吗?若是你杀的敌跟他们一样多,就能去了吗?”
话音落下,沈明姝已经低下头,眼底的情绪叫人看不见,但是这话一出来,内里所含的凉意瞬间浸透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直观感受到沈明姝冷冽情绪的就是对面被她问住的陆悦曦。
“我......”
当然不能,陆悦曦心知肚明。她连上战场都是偷偷摸摸扮成男装混在队伍末端去的,平日里以女装示人时,她甚至不能靠近军帐。但凡靠近一些,他们都说她在胡闹。她其实,连一个光明正大上战场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杀敌立功,加官晋爵了。
沈明姝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叹息一声,再度抬头,眼底已经恢复方才的温和:“上阵杀敌也好,静待闺中也罢,女子能选的路本就少之又少。若是人人都能自由地选择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封侯拜相,亦或者是能在朝堂上挥斥方裘步步高升,那真是天下女子的一大幸事。可现在大家其实都没得选,既然如此,那么在不伤人害人,不愧对良心的情况下,尽己所能地活着,活好,私认为这并没有什么错,也不应该被这般厉色讽刺。”
她回身端起自己桌上的杯盏,又转头扫视了一圈,看的不是人,而是满园的牡丹花,视线落回到陆悦曦身上时,她再度绽开一个真诚坦荡的笑:“依我拙见,女子就跟这满园的牡丹花一般,红的黄的是牡丹,紫的粉的白的也是牡丹,花期不同,形态千姿百态,但是总归都是牡丹,没有所谓的好坏之分。智者欣赏,愚者比较,我敬佩陆姑娘的风姿傲骨,所以敬陆姑娘一杯,愿天下的女子,都能如陆姑娘一般,有机会尝试不同的活法,拥有更绚烂自由的人生。”
沈明姝的声音不大,但是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楚,一时之间众人都对这有些惊世骇俗的话惊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陆悦曦看着眼前这个身量纤细,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眼底的傲慢和盛气满满退散,眼眸轻垂,不发一言。
就在众人以为沈明姝要被晾在原地的时候,陆悦曦处传来一声轻笑,只见她抬头时,眼底已经满是明朗,细看还带着一丝敬佩:“今日受教,敢问姑娘贵姓?”
沈明姝:“免贵姓沈,沈明姝。”
陆悦曦大方一笑,转身端起自己的杯盏,朝着四周的姑娘们以及沈明姝回敬:“今日姑娘一席话,教我醍醐灌顶。之前是我狭隘了,对不住各位,在此自罚一杯,望各位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我这粗人计较。”
沈明姝朝她粲然一笑,将杯中的茶水饮尽。放下杯子时朝着还愣在原地的沈明娴轻轻点头,沈明娴回过神来,连忙端起杯盏回敬。
众人也都跟着举杯同饮,就在大家都还陷在方才的变故中没有反应过来,杯盏刚刚放下时,身后就传来了另一道温柔而不失庄严的声音:“看来,本宫来晚了?”
沈明姝身子一僵,跟随众人回头,看到了皇后一行人站在小路入口处,面含微笑地看着在场的人,也不知在此站了多久。她的身边,跟着六公主和诸位夫人。
“请皇后娘娘安,请公主殿下安。”沈明姝跟着众人一同低身行礼,只觉得有几道若有似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闭了闭眼,心中有些懊悔,今日还是太莽撞了些。
皇后还没叫起,忽而头顶又传来男子温润低沉的声音:“给母后请安。”
“嗯,都起来吧。”皇后朝着儿子笑着点点头,将还蹲在原地的姑娘们叫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萧煜宸故意,沈明姝站起身来后,正好就站在箫煜宸身边,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半步。
沈明姝觉得这不太妥当,借着给他行礼请安的空档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顺利远离了萧煜宸身边。
萧煜宸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挑了挑眉,叫众人平身后,走到皇后身边,随即意味不明地看着站在原地低着头的沈明姝。想起他刚才在那小亭子里听到的话,再看面前这个纤瘦又拘谨的姑娘,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好奇。
原本看着十分守规矩得有些呆板的姑娘,没想到骨子里也有这略显叛逆的一面,还真是......有意思啊。
沈明姝低着头,没有看到男人的目光。倒是站在沈明娴身边的宋令仪,将男人眼底的兴味和嘴角若有似无的笑尽收眼底,瞬间心里一紧。
她曾经做过六公主的伴读,与太子两兄妹都很熟悉,又因为常年关注着萧煜宸,她对萧煜宸简直太了解了,所以她太明白此时他这样的神情代表着什么。她不自觉地紧了紧手里的帕子,而后脸上挂上一个温婉柔的完美无瑕的笑容,款步走上前亲昵地挽着皇后的手:
“皇后娘娘可算过来了,我们方才正说呢,这满园的牡丹开得这样好,每一种都生机勃勃,托娘娘的福,让我们见识了什么叫国色天香贵气逼人。”
一句话,轻轻将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揭过,又恭维了一番皇后娘娘,叫人挑不出错来。
陆悦曦低着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当真会拍马屁,仿佛刚才无理取闹的不是她一样。又歪着头看了看沈明姝,这姑娘刚才口才这样好,这会儿怎么不说了?白叫宋令仪捡了这个便宜出了这个风头!
沈明姝却暗暗松了口气,这事能揭过去最好,省得既让皇后娘娘气恼追究,又让人觉得她出尽风头。
宋令仪作为曾经的公主伴读,皇后对她自然比对旁人亲近一些,这会儿听她这样说,忍不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这花啊本宫日日看着倒是不觉有什么稀奇的,倒是你们这些年华正好的姑娘,脸上都是朝气,连带着本宫觉得自己都年轻了几分,本宫瞧着很欢喜呢。”
宋令仪心下一跳,皇后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日日见着所以不觉得新鲜,是在指她吗?她不动声色地朝着萧煜宸看了一眼,随后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心中有些苦涩。是啊,她之前在宫里跟着六公主读书的时候,几乎日日都能见到萧煜宸,对于萧煜宸来说,她这个人自然比不得新遇见的人有新鲜感。
她尽力维持着脸上的笑:“皇后娘娘哪里的话,娘娘气质高华,气色又这样好,哪是我们能比得上的。”
皇后面色不变,从始至终,脸上都挂着和善的笑,至于这话里的意思,就看个人怎么理解咯。
而宋令仪和萧煜宸站在皇后的身边,一个身着耀眼的红衣,一个身着一身靛蓝色蟒袍,一眼望去倒是般配的很。只是细看,萧煜宸的目光时不时落到人群中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的沈明姝身上;而身着红衣的宋令仪,一边要与皇后交谈,一边又分神关注着萧煜宸的一举一动,见萧煜宸专注地看着沈明姝,眼底闪过慌乱和不甘。
站在萧煜宸身边的六公主萧嘉瑜将他们几个人各自的神色都瞧在眼底。她有些新奇地看了看自家哥哥,难得看自家皇兄这样毫不遮掩地盯着一个女子,倒是稀奇。又看了看那个方才夺人眼球此刻“泯然众人”的沈明姝,视线在萧煜宸、沈明姝和宋令仪之间来回几圈,只觉得这几人比这满园春色更加有看头。
她忍不住抬手,用扇子遮住自己已经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心里十分愉悦地想:“这宴会可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