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鸿门

    她对那位深居简出、只存在于闻家人口中的小姑闻瑜,充满了好奇,尤其是得知她与闻知冕关系亲厚之后。

    窗外庭院里的草木由深绿转向浅黄,空气中弥漫着桂子的甜香。

    周行漪腿上的石膏终于拆掉了,换成了轻便的固定支具,虽然仍需依赖轮椅,但行动已自如许多,精神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这天午后,秋阳暖融。

    闻知冕处理完上午的公务,推开了西厢房的门,他换了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羊绒衫,头发也没有像平日一样梳上去,而是垂落在额间。

    “今天天气很好,”他走到周行漪的轮椅旁,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她腿下的软垫,“想去荷园看看小姑吗?。”

    周行漪眼睛一亮,放下了手中把玩的一柄清代白玉柄团扇:“好啊!”

    她早就闷坏了,能出去透透气,还能见到那位神秘的小姑,求之不得。

    荷园位于闻家老宅的最东北角,位置确实偏僻。绕过重重叠叠的院落回廊,越往里走,人声越是稀少,空气中那股无处不在的沉水香也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苦悠长的药香,混合着草木的清气。

    园门是朴素的竹扉,推开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园内景致与老宅其他地方的精雕细琢截然不同。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奇花异草,只有几间白墙黛瓦的平房,掩映在几株高大的古树和一片略显疏朗的竹林之后。

    一方不大不小的池塘占据了园子中央,此时荷花早已凋零,只剩下枯黄的荷叶残梗斜倚水面,倒也别有一番萧疏清寂的况味。

    池塘边,几丛晚菊正开得热闹,金灿灿、白皑皑,是园中最鲜亮的色彩。

    药香愈发清晰,源头是主屋敞开的轩窗。

    一个穿着素色棉麻长裙的女子背对着门,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低头专注地分拣着面前簸箕里晾晒的草药。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她清瘦单薄的侧影。

    “小姑。”闻知冕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周行漪从未听过的、近乎柔和的敬意。

    窗边的女子闻声缓缓转过头来。

    周行漪看清她的面容时,微微一怔。

    闻瑜的年纪应该比闻母杨薇小不了太多,但她的脸却异常清瘦苍白,几乎没有多少血色,颧骨微凸,衬得那双眼睛格外大而深邃。

    她的五官依稀能看出与闻家人的相似轮廓,但线条更显冷硬疏离,仿佛与这世间隔着一层无形的薄纱。

    她的目光先落在闻知冕身上,那双古井般的眼眸里才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知冕来了。”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久病之人的虚弱感,却吐字清晰。

    随即,她的视线转向闻知冕身旁轮椅上的周行漪,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但神情却平静无波,没有审视和好奇,也没有热情,也没有疏离。

    “这是愿愿吧?”闻瑜的视线在周行漪打着支具的腿上停留了一瞬,又回到她脸上。

    “小姑好,我是周行漪。”周行漪露出一个标准的晚辈笑容,语气是惯有的明快,但在闻瑜那平静无波的目光下,这明快似乎也收敛了几分张扬。

    闻瑜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坐吧。”她指了指矮榻对面的藤编圈椅,又对闻知冕道:“茶刚沏好,在桌上,自己倒。”

    闻知冕依言,为周行漪推了轮椅到合适位置,又去桌边倒了三杯茶。

    茶汤清亮,是上好的碧螺春,氤氲着清新的香气,与屋内的药香交融。

    闻瑜不再看他们,继续低头分拣她的草药。细长苍白的手指在深褐色的草梗间翻动,动作不疾不徐。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草药窸窣的声响和淡淡的茶香药气。

    周行漪有些局促。这位小姑很安静,和闻家其他人完全不同,和小时候模糊记忆里的样子也不太一样。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香清冽,是好茶。她试图找些话题:“小姑,您这园子里的菊花真好看,品种也好多。”

    闻瑜手上动作未停,只淡淡道:“都是些寻常品种,自己种着解闷罢了。你腿伤如何了?”

    “好多了,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再养些时日就能试着走路了。”周行漪回答。

    “嗯。”闻瑜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气氛又安静下来。周行漪悄悄看向闻知冕,见他只是安静地喝着茶,目光落在窗外萧疏的荷塘上,神情放松,显然对这种沉默的相处模式习以为常。

    周行漪明白了,这位小姑大概就是这样的性子。她不再试图强行活跃气氛,也学着闻知冕的样子,放松下来。

    药草的清苦气息萦绕鼻尖,竟意外地让人心神安定。比起主宅,这里反而有种返璞归真的自在。

    坐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闻瑜终于分拣完手头的草药,用一块素净的布巾擦了擦手。

    她抬眼看向闻知冕:“前几日送来的账目,我看过了。你二叔那边的几笔开支,名目有些含糊,你留心些。”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悉力。

    闻知冕神色一肃,点点头:“知道了,小姑。我会让人再核。”

    周行漪听到谈话,微怔住,原来闻知冕这么信任这位小姑,连账目都肯经过她手。

    传言中这位小姑深居简出,从不查收闻家事务也并非全部为实。

    闻瑜的目光又转向周行漪,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一些,那古井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好好养伤。”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便不再言语,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两人起身告辞。闻知冕推着周行漪的轮椅离开荷园,竹扉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那清苦的药香和满园的寂静关在了门内。

    “小姑她……一直这样?”周行漪忍不住问。

    闻知冕推着她走在安静的青石板路上,声音低沉:“嗯。她喜静,身体也确实不太好,早年……吃了不少苦。荷园是她自己选的,这些年除了我,她很少见外人。”

    周行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位闻家小姑,像一株长在幽谷里的兰草,清冷孤高,却又似乎掌握着闻家某些不为人知的脉络。

    她对闻知冕那句关于二叔开支的提醒,绝非随口之言。

    初十这天,恰逢闻家一位远房姑婆八十大寿。

    这位姑婆早年嫁到了沪城,但根基仍在江南,与闻家本家关系密切,在族中颇有威望。

    寿宴在闻家老宅举办,一时间,平日里略显清寂的老宅变得门庭若市,各房远亲近友络绎不绝。

    周行漪的腿伤让她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四处走动应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西厢的暖阁里,透过窗户看着外面庭院里人来人往的热闹。

    闻知冕作为家主继承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午后,寿星姑婆被一群女眷簇拥着,在正厅旁的花厅里休息。

    花厅里摆开了几张牌桌,太太小姐们围坐在一起,笑语晏晏。

    她们的牌局,打的是“花麻将”,规则繁复,计番讲究。

    周行漪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闻知冕的助理宋谦匆匆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太太,先生那边……可能需要您过去一趟。”

    “嗯?”周行漪挑眉,“他怎么了?”

    “几位远房的先生太太,还有二叔,拉着先生在花厅说话……话题有些……”宋谦斟酌着措辞,“先生不好脱身,场面有点僵。老太太也在,先生不好拂长辈面子。”

    周行漪瞬间明白了,无非是那些倚老卖老的亲戚,借着寿宴的机会,或明或暗地向闻知冕施压,要么是为自家生意求情,要么是打探消息,甚至可能借着酒劲提出些过分要求。

    闻知冕碍于情面,尤其是有老寿星在场,不便强硬拒绝,此刻恐怕正被缠得焦头烂额。

    她看了看自己还打着支具的腿,又看了看窗外花厅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推我过去。”她利落地吩咐宋谦。

    花厅里,气氛果然有些微妙。

    寿星姑婆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笑呵呵地看着牌局。闻知冕则被几位穿着体,满脸堆笑的中年男女围在靠窗的位置。

    闻毅民也在其中,正端着茶杯,看似悠闲,眼神却不时瞟向闻知冕,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知冕啊,不是三叔公说你,那个城西的项目,给我们家一点份额怎么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一个满面红光的老者拍着闻知冕的肩膀,嗓门洪亮。

    “就是就是,知冕,你表弟刚从国外回来,正想找点事做,你看公司里有没有合适的位子……”

    闻知冕脸上维持着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眼神却已带上几分冷意,他正要开口,一个清亮含笑的声音插了进来:

    “这么热闹?在聊什么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宋谦推着轮椅进来,轮椅上坐着周行漪。

    她今天穿了一件藕荷色软缎绣玉兰花的改良旗袍,外面松松罩着同色系的羊绒披肩,乌发松松挽起,只簪了一支珍珠发簪,脸上薄施脂粉,衬得气色极好。

    虽然坐在轮椅上,那份骨子里的明艳张扬却丝毫不减,甚至因这份特殊,更引人注目。

    花厅里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好奇打量这个坐轮椅的闻太太。

    闻知冕看到她,眼底掠过一丝惊讶,他立刻迎上前几步,自然地接过轮椅的扶手,温声道:“你怎么过来了?腿还好吗?”

    “在屋里闷得慌,听说姑婆在这儿,过来凑凑热闹。”

    周行漪笑吟吟地看向主位的寿星姑婆,“姑婆,行漪腿脚不便,给您请安迟了,您可别见怪呀。”她声音清脆,带着恰到好处的娇憨。

    老寿星本就喜欢漂亮伶俐的晚辈,见周行漪主动过来问好,又带着伤,顿时眉开眼笑:“哎呀,是愿愿啊!快过来快过来!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得好好养着!过来坐姑婆身边!”

    周行漪被推到老寿星旁边的位置,正好对着牌桌。她甜甜一笑:“谢谢姑婆!我看您这儿打牌呢?我在家也常陪妈妈玩两把,可惜这老麻将太难了,我只会些皮毛,看都看不太懂呢。”

    其实,周行漪是名副其实的麻将高手,在国内国外,常常组麻将局,虽然她对于江南老麻将确实不擅长,但麻将都是相通的,基本上一学就会。

    这一下,立刻引起了在座几位“麻将高手”的谈兴。

    一位穿着墨绿色织锦旗袍、戴着翡翠耳环的女人笑道:“太太想学?这江南麻将啊,讲究的是花、字、风、箭,番数算法多着呢,不过上手了也很有意思。”

    “是吗?”周行漪眼睛亮晶晶的,看向老寿星,“姑婆,我能坐这儿看看您打牌吗?跟各位长辈学学?”

    “当然可以!”老寿星乐呵呵地,“来,坐近点看!看几圈就明白了!”

    她转头对刚才围着闻知冕的那几个人道,“你们几个,别总缠着知冕说那些生意经了,没看孩子都不耐烦了?今天是给我老婆子贺寿,都过来坐下,打牌!打牌!”

    那几位亲戚被老寿星这么一说,顿时有些讪讪。

    闻毅民眼神闪了闪,也笑着打圆场:“对对对,姑母说得对,今天是家宴,不谈公事。知冕,你也别杵着了,坐下陪姑婆打两圈?”

    闻知冕正欲婉拒,周行漪却抢先开口了,她看着闻知冕,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知冕,你就陪姑婆打两圈嘛!我坐这儿看,正好学学。再说了,你这大忙人,平时哪有时间陪姑婆消遣?”

    闻知冕看着周行漪亮晶晶的眼神,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顺势点头,沉声道:“好,那我就陪姑婆玩几把,不过技艺生疏,姑婆和各位长辈可要让着我点。”

    牌局重新开始。

    闻知冕、老寿星、闻毅民和那位戴翡翠耳环的三姨奶奶坐了一桌。周行漪的轮椅就停在闻知冕斜后方,位置极佳。

    江南老麻将确实复杂。

    开局掷骰定庄,摸牌,理牌,牌型除了基本的花色序数牌,还有各种各样的花牌。

    闻知冕显然对此道不甚精通,出牌略显谨慎,有时会停顿思考。

    闻毅民则显得游刃有余,不时打出一些刁钻的牌,还笑着点评几句,话里话外总带着点“指点”闻知冕的味道。

    周行漪安静地看着,脸上始终带着虚心学习的浅笑。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牌桌,将每个人的牌路、习惯、甚至微小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她注意到三姨奶奶似乎总想做大牌,但牌运不佳,老寿星打牌稳健,不求大胜但求小和,闻毅民则老奸巨猾,一边想自己胡牌,一边不忘给闻知冕“下绊子”。

    几圈下来,闻知冕输多赢少,闻毅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新的一局开始,闻知冕起手牌很散,风箭牌多,序数牌不连贯。

    他微微蹙眉,正犹豫着打哪张。

    周行漪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牌桌上的几人听见。

    她指着闻知冕刚摸进的一张牌——是一张“春”字花牌——小声对闻知冕说:“这张牌好像能和你手里那张白板凑成箭刻吧?虽然番数不大,但感觉能稳一点?”

    闻知冕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牌,又看了看那张春和手里的白板。

    老麻将中,“中发白”□□凑成一组刻子叫“箭刻”,有固定番数。而“春”是花牌,单独算番。周行漪看似懵懂地提议用“春”和“白板”凑,实则根本不可能,因为花牌和箭牌不能组成刻子,但她点出的“箭刻”思路却给了闻知冕提示。

    他手里正好有“发财”和“白板”,只差一张“红中”就能组成“小三元”,番数很高。

    闻知冕明白,她是在用这种看似外行的话,提醒他做牌的思路。

    他不动声色地压下眼底的惊异,面上依旧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点点头,将那张暂时无用的“春”花牌打了出去:“嗯,听你的,先稳一点。”

    同时,他默默调整了策略,开始有意识地保留箭牌。

    接下来的牌局,周行漪时而指着闻知冕刚摸的牌小声嘀咕:“这张‘九万’……感觉和前面的牌连不上呢?不如留着看看能不能碰?”

    时而又在老寿星打出一张牌时,状似无意地感叹:“哎呀,姑婆这张‘东风’打得真干脆,我要是手里有对子都想碰了呢!”。

    她的话听起来总是那么天真外行,甚至有时逻辑不通,但偏偏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点醒闻知冕牌局的关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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