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江南湿润的空气里缓缓流淌,梅雨季彻底过去,阳光开始变得有些灼热,蝉鸣渐起。
闻知冕依旧习惯独来独往,看书,或在回廊下对着满池荷花静坐。
周行漪也依旧每天在宅子里疯跑玩乐,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那双黑亮的眼睛里会多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探寻,目光会悄悄追随着那个挺拔而疏离的少年身影。
闻知冕在后花园的假山石旁练字。
石桌上铺着宣纸,他悬腕运笔,写下“静观”二字,笔力遒劲,带着少年人少有的沉稳。
写完最后一笔,他搁下笔,正欲吹干墨迹,眼角余光瞥见假山石洞的阴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看过去。只见一个小小的鹅黄色身影正猫在那里,探着半个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刚刚写好的字,小脸上满是好奇。
被发现后,她像受惊的小鹿,立刻缩了回去,只留下两条麻花辫的尾梢在洞口一晃而过。
闻知冕嘴角几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并未点破,只是重新提笔,蘸墨。
又有一次,他在藏书阁看书,看得久了,有些口渴,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旁边小几上的茶盏,却发现杯盏空空,他微蹙眉,正要起身唤人,目光却扫到书案边缘,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
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块还带着温热的桂花糖,甜香混在墨香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抬眼环顾,阁楼里静悄悄的,只有风穿过窗棂的细微声响。他沉默地拿起一块,桂花香在口中散开,甜得有些发腻,是孩子会喜欢的味道。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剩下的糖重新包好,放回了原处。
他猜,这应是周行漪放的。
一个闷热的夏夜。
傍晚时分,天空毫无预兆地积聚起厚重的乌云,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闷热得没有一丝风,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一场酝酿已久的大暴雨,终于在入夜时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和撕裂夜空的闪电,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屋顶的青瓦上,发出密集的,如同擂鼓般的巨响,狂风呼啸着穿过庭院,卷得树木枝叶疯狂摇摆,发出呜呜的悲鸣。
闻知冕被雷声惊醒,起身关紧了窗户,却再无睡意。
他打开了桌上的台灯,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就着昏黄的光线看书,窗外的世界被雨幕彻底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带着哭腔的,细弱颤抖的童音:“大哥哥!大哥哥!开门!快开门!”
闻知冕眉头一皱。
是周行漪?这么大的雨,她跑来做什么?
他放下书,快步走过去打开房门。
门外,周行漪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藕粉的小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单薄瘦小的身形,两条麻花辫散开了一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往下滴着水。
她小小的身体在冰冷和恐惧中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冻得发紫。
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同样湿透又脏兮兮的东西,一只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的小奶猫,毛色灰黑相间,瘦骨嶙峋,此刻正微弱断续地发出细若游丝的“咪呜”声,小小的身体也在簌簌发抖,一条后腿不自然地弯曲着,沾满了泥污和暗红的血迹。
“它被树枝砸到了!腿……流了好多血!”周行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作响,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雨水不断滚落。
“哥哥们睡着了,爸爸妈妈不在这里。”她仰着小脸,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那双总是盛满好奇或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不加掩饰的祈求。
她怀里那只小猫正在微弱地呻吟。
闻知冕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为了救一只素不相识的野猫而甘冒大雨的小女孩。
她浑身湿透,冷得发抖,怀里的小生命更是奄奄一息。
他没有任何犹豫,一把将浑身湿透的周行漪拉进了房间,房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肆虐的狂风暴雨。
“去那边,把湿衣服脱了,裹上毯子!”闻知冕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不容置疑,他指了指自己床榻的方向,那里叠着一条干燥的羊毛毯。
同时,他大步走向书案,再次飞快地打开了那个装着药膏的青花瓷盒子。
周行漪被他严厉的语气震了一下,但求生的本能和对小猫的担忧压倒了一切。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床边,手忙脚乱地把怀里湿透冰冷的小猫放在干燥的床榻边缘,然后哆嗦着去解自己身上湿透的扣子。
手指冻得僵硬,扣子又小又滑,她试了好几次都解不开,急得眼泪又涌了出来,混合着雨水滴落在床单上。
闻知冕拿着药膏和一块干净的棉布快步走回来时,看到小小的女孩站在床边,对着湿透的裙子束手无策,冻得嘴唇发紫,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而那只气息奄奄的小猫则在她脚边微弱地呻吟着。
一股强烈的烦躁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几步上前,偏过视线,动作利落地帮她解开了那些难缠的盘扣和系带。
接着,他拿起那条厚厚的羊毛毯,不由分说地将她整个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张苍白挂泪的小脸。
闻知冕这才转过头来看她。
“抱好自己,别动。”
他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但动作却带着一种急切。
他把裹成的周行漪抱起来,放到书案旁那张铺着软垫的圈椅里,让她紧紧抱着毯子取暖。
做完这一切,他才立刻转向床榻边那只可怜的小猫。
小猫的后腿伤得很重,皮开肉绽,骨头似乎也断了,暗红色的血混着泥污,把一小片床单都染脏了。
它气息微弱,小小的身体因为疼痛和寒冷而抽搐着。
闻知冕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用棉布蘸了温水,动作尽量轻柔地擦去小猫伤口周围的泥污和血痂。
冰凉的药膏被仔细地涂抹在狰狞的伤口上,小猫痛得猛地一缩,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叫。
这声音让蜷缩在圈椅里,只露出眼睛的周行漪浑身一颤,她小声喊:“轻点……大哥哥轻点……它疼……”
闻知冕头也没回,也没回答。
手上涂抹药膏的动作却下意识地放得更轻了,他拿出口袋里的手帕,用茶水浸湿拧干,当作临时的绷带,小心地将小猫那条断腿固定包扎好。
整个过程漫长而艰难。
小猫的每一次抽搐和哀鸣都牵动着周行漪的心,让她在毯子里瑟瑟发抖。
闻知冕的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神情专注,薄唇紧抿。
终于,伤口处理完毕,小猫被用另一块干燥柔软的布小心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它似乎因为药膏的清凉和疼痛的暂时缓解,不再那么剧烈地抽搐,只是睁着琥珀色的大眼睛,茫然又虚弱地看着闻知冕,发出依赖的呼噜声。
闻知冕松了口气,这才直起身,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也已被汗水浸湿,他抬手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看向圈椅里的周行漪。
小丫头裹在厚厚的羊毛毯里,只露出一双红肿得像桃子的眼睛,见他看过来,她的眼神立刻从猫身上移到他脸上,带着浓浓的担忧和询问。
“暂时……死不了。”
闻知冕言简意赅地陈述事实,声音因为刚才的紧张而有些沙哑。
周行漪紧绷的小脸瞬间松弛下来,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她裹着毯子,笨拙地从圈椅上爬下来,小跑到床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小猫包裹着布条的的后腿。小猫虚弱地叫了一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她的指尖。
湿漉带着倒刺的触感传来,周行漪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向站在床边的闻知冕。
“谢谢你,大哥哥……”她带着浓浓的鼻音,声音明快了许多。
窗外的暴雨依旧在疯狂地冲刷着世界,雷声滚滚,但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昏黄的灯光下,劫后余生的小猫发出微弱的呼噜声,裹在毯子里的小女孩蹲在床边,仰着小脸,望着闻知冕。
闻知冕低头看着她。
她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睛肿得像核桃,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样子狼狈极了。
他的目光从她泪湿的小脸,移到她还沾着泥污的小手上,因为寒冷和之前的紧张,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窗外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击中了闻知冕的心脏,那感觉滚烫又酸涩,又带着一丝暖流。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不是去擦她的眼泪,也不是去碰那只猫,而是握住了她那只冰凉颤抖的小手。
他的手掌很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将那只冰冷的小手完全包裹住。
指尖相触的瞬间,周行漪抬起眼,惊讶地看向闻知冕。
少年清俊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平日的冷淡和疏离,那里面仿佛有惊涛在涌动,有深不见底的幽潭被投入了巨石,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波澜。
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很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窗外的雷声雨声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只有雨中的噼啪声,小猫微弱的呼噜声,还有两人交握的手掌间,那无声传递着的,滚烫的温度和剧烈的心跳。
周行漪忘记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闻知冕。
闻知冕也看着她,看着雨水和泪水在她苍白的小脸上留下的痕迹,看着她眼中纯粹的信任。
那只冰凉小手在他掌心里的触感,纤细、脆弱。
他松开了手,动作快得如同被烫到。
那突如其来的温暖骤然消失,周行漪的手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余温。
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闻知冕。
闻知冕已经迅速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很晚了。等雨小些,我送你回去。”
他走到窗边,背脊挺得笔直,望着窗外被雨幕彻底吞噬的黑暗,只留给周行漪一个沉默而僵硬的背影。
仿佛刚才那短暂而灼热的触碰,只是一个幻觉。
周行漪抱着膝盖,裹紧了身上的毯子,默默地看着那个挺拔却透着疏离的背影。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被他握过的手,又看了看床上安睡的小猫,最终只是把小脸埋进了温暖的毯子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