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公主昏倒,令赵某十分担心,不知公主现在感觉如何?”
他话音刚落,从床榻的方向传出一连串有气无力的笑声。
“赵公子这话,与我今早去郡守府时说的,可是如出一辙。”早上她应付严郡守,不也是借口探望么,原来大家找人办事儿都是走的这一套么。
听别允这样说,在场众人都忍俊不禁。
“好了,赵刺史找我有事,不妨直说。我们又不是不相识的关系,不必这么多弯弯绕绕。”
帷幕下,赵谨岚的身影动了动。
“既如此,赵某就直言了”,他语气突然格外正经,“我们眼下,确有一桩大事需要请公主帮忙,且这个忙,只有公主帮得了。”
此言一出,别澄先不答应了。
“阿姊,你都这样了,还要帮人忙?”
疾风、赵谨岚四目相对,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一丝不忍。
赵谨岚当即咽下方才没说完的话,故作轻松道:“令弟说得有理,既是如此,我们也不好再给公主添麻烦。”
他身旁的疾风急忙偏头小声问道:“那我们世子怎么办?他受了重伤,还下落不明呢。”
纱帘不隔音,疾风的话虽轻,却也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回去再商量吧,大不了,我亲自去找。”赵谨岚回道。
别澄不屑一顾,还说不好意思添麻烦,他们这分明就是刻意让他姊姊听见的。
果然,就在二人打算告辞时,别允开口将他们拦住。
“这个忙,我帮。”若他说的帮忙,是帮忙找到傅莽,那她的确义不容辞。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用苦肉计,但毕竟傅莽还是她的夫君,哪有丈夫丢了,妻子却不管不顾的道理。
别澄心急上前,别允抬手制止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谨慎的。你也不想,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对吧!”
别澄悻悻收手。
赵瑾岚不知道她怀有身孕一事,当即有些不知所措。
他瞥一眼疾风,悄声责怪道:“你怎么没与我提过公主有身孕的事?”
疾风偷偷瞟一眼帘中,与赵谨岚附耳道:“我一着急,就给忘了。”
“无事,我又不用自己去寻,坐在这儿等着人回消息,也不费什么事。”别允打断道。
却听赵谨岚惆怅道:“说来惭愧,我想要请公主帮忙的事,却不止这一桩。”
紫苑翻着白眼嘀嘀咕咕自言自语道:“得寸进尺。”
赵谨岚自是听见了,但如他所说,眼下确实再找不到比别允更合适的人。
他继续道:“从安平送过来的十万石粮食,在抵达云梦的半道上被劫了。这事若传回朝中,我和世子恐怕都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我们受苦本也没有什么,关键是没有这批粮食,云梦城的百姓只怕就见不到来年的春天了。”
他这般说,当下再无一人开口玩笑。十万石粮食丢了,这天大的事,谁还玩笑得起?
“你需要我怎么做,借着找傅莽的由头,找粮食?”别允在脑中思忖起一切可行的办法。
“方才严郡守说十万石粮食丢了,我还当他信口胡说,没放在心上。该不会,粮食就是他找人劫的吧!”
别允所言,正应了赵谨岚心中所想。他也认为是严郡守贼喊捉贼,只是现下,找回粮食比找到罪人更重要。
他抱拳道:“赵某恳请公主借我些精壮手下,对外就说是寻找世子的,我的人会借机混入,暗中追查粮食的流向。”
“今日一遭,严郡守已经有了防备之心。他敢捆你,就说明,事情已经在朝着你们最不愿看到的那个方向进展。他刚结交大人物,正在势头,你这边前脚出城,他的人后脚就能跟上,回来他再休书一封,就说,世道难立,山贼横行,刺史不慎死于流寇之手。那你的命,就这么草草了结在这儿。”
别允的话让室内陷入一片沉寂。
如她所说,他们真的陷入了死局,之前还以为是困局,只要找回傅莽,找到粮食,一切都好。可若是严郡守心狠手辣,直接对他们下杀心,那他们身在异乡势单力薄,拿什么去拼?
赵谨岚忽然想起曾经的兄弟挚友,如孟钦昀,掷果盈车的风云人物,才华横溢的翩翩少年,不也折在云梦这龙潭虎穴了?
他低下头,不叫旁人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一滴泪落,他缓缓抬起头,说道:“故而,恳求公主为我们坐镇,周旋于严府。哪怕只能拖住一时半刻,于我们而言也是良机!”
“好,今日你来我府上,外面的人有目共睹。若是有人问起,只说我留了你们在府上养伤”,她说着,又吩咐别澄道,“阿澄,你现在就去将府上的武夫集结起来,十人一组,每隔一个时辰派出一组,至多两个时辰,他们必须回到府上,按时点卯。”
严郡守敢对赵谨岚他们下死手,却轻易动不得别家的人,也难怪赵谨岚来找她。
别澄应好,出门。
别允接着说道:“紫苑,叫绿珠带他们去府医那儿看看,府上有什么好药紧着他们用,我也要歇一会儿。”
言外之意,叫他们先养养伤,不着急出去。先让她安排的人出去,把水搅混,才好方便他们伺机而动。
两个大男人扑通一下跪下,哐地磕了个响头。
“多谢公主出手相救!”二人异口同声道。
紫苑给别允盖好被褥,将屋中灯烛熄灭,出门同绿珠转达公主的吩咐。
二人跟着一同出门。
与此同时,云梦三十里外的无名山上,一名女子在另外一人的搀扶下,费劲地爬上一处积雪深厚的陡坡。
坡上是一座道观。
二人上前敲门,一位头发斑驳的真人引其入内。
走到某处时,其中一位女子指着房门问道:“真人,那间屋子里住的是谁啊,怎么我来了这么多次,从没见过?”
真人答:“那是我师妹的房间,她一心修道,不问世事,甚少出门,小友不曾见过实属正常。”
“哦!”女子随口应道,心下却想,她才不在乎这人是谁呢,只要不耽误她的事就好。
这样想着,她又问:“真人,我前两日送来的那个人醒了吗?他怎么样了?”
真人回她:“小友放心,他已经醒了,只是腿脚不便,不好下床。”
女子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往真人手里塞个袋子,说道:“我的谢礼,真人千万收下。日后还要劳烦真人帮我照料,我定会,好好感谢真人的。”
言谈间,三人行至一处荒废的院子。
那真人在门口站定,“小友请”。
说话的女子点点头,踏步而入,另一女子紧随其后。
二人皆身披斗篷,将脸挡得严严实实,即使有人对面相逢,也不一定能认清。
吱呀一声,年迈的木门拖着沉重的步伐给女子让道。
她提步而入,径直走向屋中仅有的家具,一张老旧的榻。
榻上,正是失踪了两三日的傅莽。
女子看着他那毫无血色,却不失俊秀的脸,蓦然想起前日,他贸然闯入她的车内,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就这么突然闯入她的视线。
“绿杪,你去烧一壶热水,我要给郎君换药。”
“是。”
说完,那嘱咐的女子解下披风放在榻边,伸手就要去解榻上男子的衣衫。
岂料男子突然睁眼。
“你做什么!”他呵道。
女子的手停在半空,没有继续动作,却也没有收回去。
她看着眼前人一脸防备的模样,笑着解释道:“郎君,我替你换药呀!”
男子谨慎地攥着自己衣襟,四下巡视后,将目光重新挪回眼前女子脸上。
“你是谁?这是哪儿?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一连串抛出许多问题。
女子不禁笑出声,笑话道:“还好没有问你自己是谁,起码说明,人没有傻。”
只是比起他现在虎视眈眈的模样,她还是更喜欢他初见时的眼神,朦胧迷离,像在看情人。
“我是救你的人,这是城北三十里外的白云观,还有三日便到三九,冬天最冷的时候。你还有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告诉你,只是你必须让我继续换药,否则,你这条腿就废了。”她耐心回道。
男子手上依旧不让。
“多谢娘子,药我自己会换。”
傅莽想着,城北三十里,他竟然从城南到了城北,这么远的距离,赵谨岚一时半会儿应该也找不过来。
就他愣神的功夫,女子手快地撩开衣襟。
“唉,娘子自重!”他慌里慌张地拉衣服,不慎扯动腿上的伤,疼得他直嘶声拧眉。
“好了,郎君就乖乖躺着吧,等会儿再把伤口扯裂了,我还得下山去给你寻大夫。”女子嘴角的笑容直咧向耳后。
女子掀起他的裤腿,他有心阻拦,可浑身上下的疼痛让他难以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白花花的大腿暴露在陌生女子面前。一同暴露的,还有那道狰狞猩红的伤口。
那是被一把极重的大刀砍中的,刀锋上有锯齿,可在刀锋入肉后撕扯皮肉,使中伤者经受最大程度的折磨。他那日就是被这一刀伤得神志不清,才会在慌乱中上了一辆半道经过的马车。
何曾想,便到了这儿。
女子将他左腿伤口重新包扎,又把裤腿放下来。
这时,傅莽忽然发现,自己身上原来的衣裳都被人换过了。
他犹豫着开口道:“娘子,请问,我身上的衣裳是谁换的?”
女子一扭头道:“你猜?”
傅莽长叹一口气,沉痛地闭上眼。他没猜,也不想猜。以他现在的境况,衣裳是谁换的这种问题已经不足以成为问题了。
他出不去,外面的消息也传不进来。他不知道郡守府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别允如今怎么样了。他想着,眼前慢慢浮现出那日傍晚,她回头叫他的模样。
她如今,好些了吗?他们的孩子,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