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宗主孟望死了。
虞绛和孟祈年匆匆赶回时,仙门已然全宗披白在办丧了。
虞绛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孟祈年是什么表情了。只记得他抓住自己的手很紧,眼眶通红一片。
听说孟望是被不念城的人害死的。
作为少宗主的孟祈年沉默办完了丧仪,又沉默接过了仙门重担。
为表哀悼,长生界降了七日雪。
继任大典那天,孟祈年穿着白金纹路的宗主服,白玉头冠束起长发,视线冷淡投下时,已然有了不怒自威的意味。
虞绛在他下首,听到殿下众弟子恭敬唤他“宗主”时,突然觉得熟悉又陌生。
正在怔愣间,她被孟祈年牵到身侧。
那枚象征仙门宗主的令牌被珍重塞进她掌心,孟祈年黑眸通透,垂眼对上她的目光,轻缓地拍在她手背上。
“阿绛。”
高台之上,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唤她。
*
夜晚。
“阿绛。”
孟宗主将脸埋在她颈间,泪水洇湿她肩上一整片的衣襟。
虞绛任由他抱着自己,微微偏头看向窗外。
今夜无月。
“……我只有你了。”他疲倦道。
良久,她垂落眼睫,“嗯。”
*
又是三年。
他们理所应当要成亲了。
在孟祈年问她的时候,她没有犹豫多久就答应了。
喜欢吗?爱他吗?
虞绛摸了摸自己心口。
十年相伴,两小无猜,怎么会不喜欢?
婚期定在冬月,宁州城中。
他们签了同心契,灵识交融结为道侣,孟祈年带着她回到虞府,签了婚书,又亲自敲定了婚宴细节,按照习俗,她留在宁州虞府中等待出嫁,而孟祈年返回仙门,待到成亲那日来迎亲 。
待嫁的半月,她总是百无聊赖的坐在院中,听着时雨有一句没一句讲着城中的闲话。
有时恍惚,仍旧问她,“宁州的桃花开了吗?”
时雨笑着,每次都一丝不苟地回她,“小姐,如今是冬日,哪里有桃花呢?”
她听多了,总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问过这句话。
看着时雨唇边仿佛被精密测量过的弧度,她只觉得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然而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很快,时雨又会给她讲其他事,神采飞扬,唇边再也不是那样让人悚然的笑。
*
虞绛最近总觉得自己记性不好。
她总觉得窗外的月总是一成不变,永远缺了一块,她去问母亲,母亲笑着回她,“傻阿绛,你在说什么呢,今日是满月啊。”
于是她又抬头——
满月在天边发着幽冷的光。
她无端觉得全身发寒。
她头又疼了起来,恍恍惚惚想。
难道真是她看错了?
头痛的毛病成亲这天尤为严重。
她在昏昏沉沉间被拉扯起来梳头上妆。
母亲站在她身后,对她叮嘱着什么。
那声音传入她耳中,像是隔了一层纱,总是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她在昏沉间开口问,“娘,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齐襄的声音停了一瞬,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虞绛脑中突然刺痛一下,她僵硬转头,正正对上了身后那“人”的脸。
母亲的声音忽远忽近,面庞也像被笼了一层薄纱,她看不清,也听不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
虞绛心猛地一冷,伸出手去碰她的脸,却怎么也碰不到。
她脑中一阵钝痛,突然发现自己记不清母亲的脸了。
怎么会呢?
明明……前一刻还见过面的。
怎么会记不清呢?
耳边的一片嘈杂声突然都消失了,在一片寂静无声中,虞绛僵硬偏头,正正对上了面前的铜镜。
镜子里哪有母亲的身影,偌大闺房里暗沉不见天光,她身后空无一人。
她嗓音轻颤,喊道,“娘……”
没有人应声。
当啷——
一声巨响。
眼前的铜镜四分五裂,一块一块浮在她眼前。
每个碎片里都是她自己的脸,也都只有她一个人。
无数张脸,无数张碎片,她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笑,又喊了一声,“娘。”
“……”
她攥紧掌心,牙关紧咬,眼前一片晕影,心跳声在沉默中越响越重。
泪水终于决堤一般涌出。
桌上的东西在她慌乱起身间被全部扫落,却没发出一点声响,她在崩溃间踉跄摔倒在地上,突然喘不上气来,喉间因为窒息而梗得发疼。
不在了,不在了……
都是假的。
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她脑中绷紧的弦断了。她一瞬间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从冰凉地面上爬起,怔怔望向窗外。
“天黑了……”她喃喃道。
可明明前一刻,天还是亮着的。
万籁俱寂。
一丝微弱的风拂过她耳边,她突然笑出了声,紧接着,眼前的一切都暗了下来。
被忘却的记忆就在这一刻重新填满她整个躯壳,她像旁观者一样,眼见着那些自己不愿想起的过去又重演,整整四十年。
她头痛欲裂,鼻腔中满是血腥的味道。
她快要溺毙在这寂静一片的美梦中了。
她在昏沉间突然起了荒唐的念头——
那就死在这里吧。
为什么要想起来呢?
她在黑暗里踉跄挪步,直到脚步突然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虞绛僵着身子低头。
视线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她看清了脚边这人的脸。
是娘。
她脑中嗡鸣一声,就着光线慢慢向远方看去——
爹娘相拥在一起,躯体冰凉,毫无生机。脚下是望不到边的血水、虞府的断墙残垣。
一百零八口人丧生于此。
虞绛的美梦早在四十年前就碎了。
从此她苟且偷生,只为复仇而活。
……梦醒了。
是了,她是不念城虞绛。
虞绛混沌的意识渐渐清明。
她轻声唤道,“归愁。”
下一刻,一柄长剑出现在她手中。
这把剑剑身由剔透的冰晶淬成,自剑柄蜿蜒向下,确是一道如血痕一般的暗红长纹。
七剑之一——归愁。
她仰视着天边的整片黑云,如墨一般的深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天边仅剩一点亮光。
剑锋骤然亮起,她手持归愁,不再压制半步化神的修为,向前劈出一剑。
天边黑云被这一剑之力压退几步,直到几缕日光泄出。
虞绛冷静出声,“前辈,还不出来吗?”
天边传来一阵轻笑。
下一刻,她眼前的幻境坍塌,一团模糊的灵光化作人形,落在她面前。
女子打量着她,笑得更深,“半步化神,这般年纪便有如此修为,果真得天眷顾。”
“只是……”她靠近,一团灵光从她指间分出,碰了碰虞绛的脸,“气运之女,你的命格,怎么碎成这样可怜的?”
“气运之女?”虞绛冷笑一声,“何为得天眷顾?”
她将那团灵力捏在指尖把玩,懒懒抬眼,“如今世间,渡劫修士都少得可怜,更遑论化神……乃至飞升。”
她咬重字音,“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虞绛眉心一跳,“为什么?”
她嗤笑一声,“因为天道力薄,此方世界的信仰之力已经不能支撑他赐予凡人飞升之力,他神力薄弱之下,世间灵力稀薄至此,修士如何修炼?”
“所以就有了你。”她一指点在虞绛眉心,细细描摹着她的脸,“天道千挑万选,选中虞家这样有功德傍身的人间望族作为你的降生地,他耗干心血替你塑骨,虞家十代功德积于你一身,你的天赋旷古烁今,进镜无阻——此为天道眷顾。”
“天下福运倾于你一人,你是他亲手创造的接班人——此为气运之女,你会带着人间几十年积攒的信仰之力飞升,理所当然成为新的天道,开辟新的神界,到那时,人间困境自然可解。”
她一点头,“四十余年半步化神来此,倒是与他所设对上了。”
虞绛全身僵直,突然觉得荒谬,“什么叫他所设?”
“作为气运之女,你几岁悟道,几时有什么机缘,几时有什么磨难,自然都是他提前设好的。”那女子道,“我便是你最后一道机缘啊。”
说到这,她面色忧愁起来,“可我看你,命格破碎,心魔缠身。如此,怎能飞升呢?”
“我的一生都是被他提前算好的?”
她将这句话反复琢磨了两遍,指节泛白,愤怒和仇恨自心底蔓延生长,身体微微颤抖,“五岁的虞家灭门,二十余年的囚禁转命之痛,都是被提前算计好的?”
那女子呆滞一瞬,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她面色沉重,“你的过往怎会与他所设截然不同?”
“你是他一手创造的,如同他亲女,他怎么会舍得你这样?所谓劫难,最多不过病痛之苦,一时不能逾越的险阻,或是寻求机缘路上的伤痛阅历,怎么会有这些?!”
“虞家的恶咒早在你降生那年便解了,我们早看过虞家命数,那分明是兴盛坦途,何来灭门?二十余年囚禁转命——”
她脸色一瞬变得难看至极,“天道耗尽最后一丝神力等到你降生,他在安排好一切后便沉睡了。我也只是一道被困于此的灵识,对外界发生之事毫无觉察。”
“不怪得……不怪得你心魔缠身,命格碎成这样,我都险些没认出你。灭你亲族,使你气运溃散,以此有可乘之机,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一生求道,却因天道力薄无法飞升,肉.身消散后,灵识被困于此世间数百年,直到那年,天道找上她,要她等到气运之女出现。
气运之女飞升,她便可得解脱,得道仙途。
于是她等啊等,四十余年过去,气运之女终于出现,却与天道的计算截然不同。
凡人贪婪,更狠毒于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