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虞府,宴席过半。
虞长序敬过一轮酒,正侧耳听齐襄的贴身侍女传话。
听到虞绛用了饭,他眉心一松,欣慰了些。
席下众人小声接耳,舞女腰肢曼妙,掩面退场。
“老爷!老爷!”小厮声音急促,快步跑到堂上,“有贵客来访!”
虞长序侧耳的动作一顿,扫视一圈,疑惑起来,“贵客?”
今日是州牧之子进士及第,特来答谢他这位老师所设的宴席,宁州城内有头有脸的基本都在场,又从哪儿冒出了半道而来的贵客?
“那人自称来自仙门,名叫孟祈年。”
孟祈年?
虞长序一惊,他撩开衣摆,从主位起身,“快请进来!”
众人议论纷纷。
孟祈年此人,身为如今仙门宗主孟望的独子,天赋绝伦,十四岁结丹,神剑青容认其为主,十七岁元婴期,如今二十二岁已然到了合体期,进境速度叫同辈修士望尘莫及,早早名扬天下,是板上钉钉的仙门继承人。
众人只知虞家女在仙门学艺,却怎么也没想到仙门的少主会在这时上门。
不过几息功夫,小厮慢跑上堂,随后侧身退至一边。
青年月白素衣,墨色长发被玉冠束起,腰间挂着一柄白玉长剑,他模样生得极好,肤色冷如白玉,神情淡漠,像是尘世俗物都难入他眼。
堂内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暗暗打量着眼前这位年少成名的天才修士。
“晚辈祈年,见过虞伯父。”
从他进门起,虞长序就从上到下将他看了个清楚,眼底露出一丝满意,他咳了一声,“孟小仙君快起,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孟祈年这才起身,他抿了抿唇,“师妹前日下山,我担忧她身体,便想来看看。”
虞长序摸着下巴点头表示知道,越想越觉得不对。
他家阿绛这才刚回家一日,有什么可担忧的?
“小女身体不适,应当还在休息,小仙君若有兴趣,不妨在府内住两日,明日再见也不迟。”
孟祈年莫名觉得焦躁心悸,这种焦躁从他莫名梦醒,天亮时听到父亲说虞绛下山回家时开始一直到了现在。
一日见不到虞绛,便一日不得安心。
可听见虞长序说虞绛在休息,他薄唇抿紧,还是应下声。
虞长序正乐呵呵地让小厮给孟祈年收拾桌椅,将人安排在了自己身边,还没招呼着人入席,一偏头,看到自己身后的人,却猛地愣住了。
美妇人身着绛紫锦衣,肩上是朱红披袄,这样夺目的颜色却并不衬得她俗气,反而与艳如桃李的容颜相得益彰。她身后的少女,看面相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鹅黄襦裙,她容色秀美,眸色深而冷。
很难想象,两张相似的脸上会出现如此截然不同的气质。
孟祈年也在同一时刻看向两人,长睫微颤,他握紧双拳,不知为何出了满身的冷汗。
齐襄拢了拢披袄,牵着虞绛笑吟吟上前。
“阿绛,可还有什么不适?”虞长序只呆了一瞬,待到反应过来三两步迎上前,关切道,“怎么不好好休息出来了?”
虞绛笑了笑,“已经好了,爹……”
她视线落在虞长序身后的孟祈年脸上,看到了青年额角的冷汗,话音一顿,紧接着又措不及防撞入他眼中。
那样深沉、满含痛苦的目光。
一瞬间,她心头异样,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记忆中的师兄,公正和煦,如清风朗月,怎么会这样看着她?
直到虞长序温暖的掌心轻轻搭在她肩头,父亲带着笑意的声音响在耳边,“怎么了阿绛,不认得师兄了吗?”
她猛然回神,“嗯?怎么会?”
虞绛笑了笑,看着孟祈年道,“师兄,你怎么下山来了。”
看着她笑,听着她这样说话,孟祈年心底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欣喜,心口一瞬的剧痛散尽后,那股喜悦直冲颅顶,甚至压倒了他固守的理智。
此时他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名字。
虞绛……虞绛……
阿绛。
他在心里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出口时声音却在发颤,“阿绛……”
青年声线素来冷淡薄凉,此刻放轻了声音叫她的小字,更像是情人互相的称谓。
虞绛难以自查的勾了勾指尖,不太熟悉的“嗯”了声。
尾音刚落,她就被青年抱了个满怀,全身呆直,瞪大了眼睛。
虞长序,“!”
齐襄,“!”
宾客们,“!”
什么情况这是?
孟祈年的身体反应比理智更快一步,他想抱住虞绛,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他便已经这样做了。
他将人紧紧抱在怀里,眼眶红透了,难言的熟悉感再次从心头滑过,就好像这样的动作,他曾经和她做过无数次一样。
虞绛反应过来,刚想推开他,却清晰的感觉到了脸侧滴落的、还留有余温的水迹,以及他贴着自己的、不断起伏的胸膛。
这是……泪?
孟祈年在哭,到底为什么?
孟祈年自己也不知道。
前日惊醒后,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见到虞绛。
没见到她时焦躁慌乱,而亲眼看见她后的喜悦,却在下一刻涌上了难过与更不可自抑的恐慌。
直到现在,她真真切切在自己怀里,毫发无伤。
焦躁慌乱的心终于有了落脚点。
最先憋不住的是虞长序。
老父亲眼睁睁看着孟祈年把女儿抱在怀里半天不放,伸手将虞绛从他手里抓出来,“孟小仙君你这是干什么?”
齐襄脸也黑了,只是话还没出口,便看到了孟祈年通红的眼眶。
“…………”
虞绛终于被拉了出来,她伸手擦了擦脸,一手水迹,看了看手,又看了看孟祈年通红的眼眶,欲言又止。
三人对视,都从其他人脸上看到了震惊与无措。
齐襄喃喃道,“阿绛……什么情况?”
虞绛也懵了,“我不知道啊。”
*
晚间,宴席过后。
虞绛坐在院中石椅上,身旁时雨正同她讲着她不在家这段时日发生的事。
她喝着母亲晒好的桂花茶,含笑侧耳。
墙边突然传来一阵极细微的簌悉声响。
作为修士,虞绛听觉要比凡人灵敏许多,她眉头骤然一紧,视线望向声源处,刚要出口的话却猛地卡住了。
时雨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她那位一向有高岭之花之称的师兄正从墙头翻下,月白衣衫沾了灰尘,浅色瞳仁亮得惊奇。
虞绛动了一下嘴唇,却没发出声音,只是呆愣着撞进他明亮眼眸中,看着他拍了拍身上的灰,一步步走近。
“阿绛。”孟祈年献宝似的从身后摸出一把剑,“你的剑。”
一柄古朴的木制长剑安静落在他掌心,剑柄处藤木生花,刻着遒劲有力的两个字——降春。
神剑降春,七剑之首。
孟祈年笑着,“我替你带来了。”
她原本要伸手去接的,心里却不知怎的一阵酸涩,她不明白自己心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从何而来,就隔着这方寸距离,同面前的人对峙了好半晌,直到看见他眼里那抹亮光突然惶惶落下。
孟祈年无措地缩了缩手,“怎么了,我……”
“孟祈年。”虞绛单手将剑拎过来,她垂下眼,突然轻笑了声。
良久又是一声叹息。
她将降春握紧在手心,道了谢,看着孟祈年离开的背影,她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问身旁的时雨,“宁州的桃花开了吗?”
时雨回,“小姐,如今是冬日,哪里有桃花呢?”
“冬日吗?”虞绛恍惚着想。
原来春天已经过了啊。
自十年前仙门中人说她命格有异,她拜入仙门十载,再也没能见过宁州城桃花遍地的样子了。
*
这年,宁州城的冬日格外冷。
而齐襄和虞长序会在这时替她去铺子里做新衣,今年孟祈年也在,于是齐襄一合计,拉着绣娘给孟祈年也做了新衣。
凡间绸缎不比仙门校服飘逸,虞大小姐围着穿了冬衣的孟祈年转了两圈,最后笑盈盈将折扇搭在他肩头,揶揄道,“仙君大人下凡了?”
而孟祈年只是无奈看她,将她落下一截的披袄往上提了提,将手中的暖炉递给她。
虞绛眨了眨眼,往后退了几步,眼睛亮得出奇,“师兄你瞧不起谁呢,我马上元婴了,才不会怕冷。”
齐襄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你啊。”
虞绛便也趁势抱着娘撒娇,直到如愿听到夸奖,这才松开齐襄。
孟祈年便这么看着,不知道笑了多久。
室外又下起雨,水珠滚落在窗棂前,落在院内青石台阶上,滴答作响。
*
虞绛和孟祈年在宁州呆了半月有余,直到那天,仙门传来急诏,要所有在外的仙门弟子在三日内返回宗门。
孟祈年传去讯息,却迟迟没有回音。
虞长序和齐襄送他们出宁州。
城门外,虞绛捏着包裹的指节泛白,直到齐襄动作轻缓地将她额前碎发捋到耳后,轻轻抚摸在她脸侧。
“阿绛——”她明明还有话没能说完,最终却只是叹息了一声,“去吧。”
虞长序拍了拍她的肩,朝孟祈年点了点头,“孟小仙君,一路珍重。”
他们御剑离开,直到齐襄和虞长序的身影在视野中慢慢消失,虞绛心猛地揪紧,心头突然涌上难以言喻的慌乱来,降春因为灵力不稳而抖了三抖,险些将她甩下去。
“阿绛?”孟祈年手疾眼快将她拽过来,却清晰地看见了她通红眼眶中淌下的泪。
降春归鞘收入她腰间。
虞绛嗓音哑极了,“我总觉得,我还有什么话没听到。”
耳边风声瑟瑟,孟祈年拥紧她,衣襟被泪水浸湿了一块。
虞绛只觉得无端疲惫,她什么都不想做,连一只手都没力气抬起了,她闭上眼睛。
——“阿绛……去吧。”
没开口的话,她终于还是没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