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悔

    是夜,柔嘉公主独守空房,生生等到天亮,也不见那宛若泽世明珠的少年前来赴约。

    过几日在府中碰上,对方竟已成了竟陵王身边的新宠。

    彼时南朝崇文之风盛行,皇帝亦偏爱文采风流之辈,竟陵王投其所好,借开府之名广邀贤才以文会友,最终遴选出了八位出类拔萃的士族公子,号“竟陵八友”。

    而萧衍更是其中翘楚,一首《东飞伯劳歌》使得竟陵王拍案叫绝,欲点为魁首。

    然则读了余人所作之诗的萧衍却推辞不受,直言沈约和谢眺二人远胜于己。

    竟陵王抚髯笑道:“你是怕旁人议论本王徇私照顾同族后辈,才点你为魁首吧!不过你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沈谢二位公子亦是旷世奇才,尤其是沈公子——吴兴沈氏以军功起家,到沈公子这里却走文学一途,实属不易,今日这魁首,本王点给沈公子!”

    沈约又惊又喜,忙上前拜谢。

    吴兴沈氏业已式微,沈约自幼孤贫,却身兼振兴家族之重任,这些年所受之辛苦折磨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竟陵王早就摸清了这些士族公子的底细,当下道:“本王明日奏明圣上,擢升卿为国子祭酒,还望沈卿日后能时时鞭策自己,多为朝廷出力!”

    国子祭酒乃是朝廷要职,虽不比东阁祭酒尊贵,可对一个式微的门阀家族而言,已堪称是出人头地。

    沈约难掩激动,叩谢竟陵王,一边向好友萧衍投去感激的眼神,得他会心一笑,二人之间情谊愈深。

    因“竟陵八友”风头极盛,短短数日便风靡建康,西昌侯府那边不甘落于其后,亦广招人才意图平分秋色。

    竟陵王每次都派萧衍打头阵,屡战屡胜,后来再接到西昌侯的邀约,都只是一哂,全然不放在心上。

    而柔嘉公主对萧衍也更加欲罢不能,可恨每次在府上碰见,对方皆不拿正眼瞧他,惹得她怒火中烧,盘算许久想出一条计策,意图逼其就犯。

    入夜,萧衍独自坐在花树下沉思。

    他不过弱冠之龄,心思却甚为缜密,只觉竟陵王虽然儒雅老道,却锐气不足,行事颇有些拖泥带水;而西昌侯则刚好相反,狠辣无情雷霆手段。

    也不知有朝一日,西昌侯府的势力会不会盖过竟陵王府……

    正想的入神,柳蔓儿蹦跳着坐到他身边来,“衍哥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一个人在这里看月亮,是不是又要写什么新诗?”

    萧衍回神笑问:“今日又和皇太孙去逛街逛了一整天?”

    “嗯!”柳蔓儿点头,“龙儿最近总是买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说是让我学那些士族贵女的模样好好打扮,可我一点都不习惯,不过那些衣服还是蛮漂亮的。”

    龙儿是萧昭业的小名,平日里只有皇上才这么叫。

    “皇太孙殿下大概是想娶你进宫吧!”萧衍虽不想承认,可心底的确有些异样的感觉,遂别过头去以免被她瞧出来。

    “进宫?”柳蔓儿讶然,摇头道:“我不想去!师父说让我不要离开她,别的地方都不安全,所以我哪里也不会去。这么说的话,我是不是应该早些和龙儿说清楚,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萧衍愕然,“那……你不嫁人了么?一辈子跟着你师父?”

    “对呀!”柳蔓儿理所当然道:“我是师父养大的,不跟着她还能跟着谁?”

    “不是这个道理,”萧衍皱眉叹气道:“你师父是长辈,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你,待她百年之后,谁来照顾你,难道你要孤零零的一个人么?”

    柳蔓儿笑道:“不会了,到时候我也去桃树上摘个娃娃来养,就不会孤单了!”说罢从袖子里拿出一颗桃子擦擦干净,放到嘴边咬。

    “那你要是摘不到娃娃呢?”萧衍只觉头疼,她却已经把没咬的那边桃子递过来。

    上次也是在这棵树下,两人分食一颗桃,回去以后他就做了一场春梦。

    桃子香香甜甜,十分美味可口,就像蔓儿一样……

    萧衍克制住胡思乱想,张口来咬。

    “衍哥哥,我是有爹的对吧!我和师父长的那般像,她多半就是我娘,可她从来都没提过我爹的事,想来是不愿意说。”柳蔓儿若有所思地道:“其实我一直没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爹,而摘娃娃什么的,我从小摘到大,摘到手的都是桃子,没有一个变成娃娃。管家爷爷说,娃娃是生出来的,我长大以后嫁人了就会生娃娃。衍哥哥,你说我若嫁给了龙儿,是不是就会生娃娃?”

    “嗯……”萧衍心头发苦,“嫁给谁都会生娃娃,只是宫里规矩大,进去了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

    柳蔓儿促狭笑道:“那嫁给你呢?也会生娃娃吗?”

    萧衍脸一红,赔笑,“会的吧!”纵然心动不已,眼神却开始躲闪。

    柳蔓儿会错了意,幽幽道:“不要这个样子嘛!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会强迫你的,你若嫌我烦,我以后不往你身边凑就是了!”

    萧衍哑然,忙解释道:“蔓儿,我没有不喜欢你,只是不舍得让你给我做妾罢了!”

    “妾……是小老婆?”柳蔓儿眨眨眼,“伺候老爷和夫人那种……地位高一些的丫鬟?”

    “嗯!”萧衍点头,“形容虽颇有出入,倒也差不多!”

    “哦!”柳蔓儿又吃起了桃子,一边道:“其实我不大明白,一定要给人做妻做妾生娃娃,将来才会有人照顾吗?”

    “倒也不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以后可以照顾你,做妹妹也行。”萧衍突然道:“哪怕你一辈子不嫁人,我都可以照顾你。”

    他所言乃是发自肺腑,柳蔓儿丢下桃子抱住他,“那……我可赖上你了!”

    萧衍也抱住她,竟真的开始盘算起来,“你师父有很多金子对不对?明日拿出来一些,我带你去西洲城购置一套宅院,以后不住竟陵王府了也有地方落脚,怎么样都不会露宿街头。”

    “好!衍哥哥,你怀里可真舒服,我都想要睡着了!”柳蔓儿闭着眼甚感熨贴,片刻慌忙起身道:“糟糕,差点连正事都要忘了!满月之夜我得练内功,以前府上没什么人,也不会突然有人打扰,现在不一样了,师父嘱咐我小心一些。衍哥哥,能劳烦你给我护法吗?大概要一个时辰,时间稍微长了些!”

    “嗯!”萧衍一口答应,暗觉男人面对喜欢的女孩总是很有耐心,丝毫不觉得烦。

    柳蔓儿所修炼的道家内功高深莫测,不是寻常的打坐吐纳,而是提气升空吸入星月之光。

    萧衍见她轻闭上眼,双手结印衣袂无风而动,飘摇如雪片,瞬间闪身到了空庭之中,接着就凌空而起,璨璨星月之光围拢在周身,连飞舞的发丝也熠熠生辉,宛然不似凡人,而是一个出尘脱俗的神明少女。

    而且这样的柳蔓儿和落地时也颇为不同,容颜绝美不可逼视。

    萧衍越看越后悔,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不会说出什么认妹妹的鬼话,更加不会假装大方把她让给皇太孙,自己喜欢为何就不能想办法娶她当夫人?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柳蔓儿虚弱地自半空跌落下来。

    萧衍慌忙将她抱住,紧张地问:“怎么了?”

    柳蔓儿微笑摇头,“无事,只是没吃到补品,所以虚弱了些!”

    “补品?”萧衍柔声问:“是人参还是燕窝?明天我去买。”

    “都不是——是你喽——”柳蔓儿好笑地道:“若是半个月前那一次吃到你,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萧衍一时语塞,怔愣片刻道:“那你现在吃吧!”

    可柳蔓儿只觉晕眩无力,也没听清楚,喃喃道:“衍哥哥,我好累,你抱我回去睡觉好不好?”

    萧衍:“……”

    总是说想吃自己,每次都只是嘴上说说!

    安置好蔓儿,已过子时。

    萧衍不好在她房中多留,即起身回去,却见沈约开着门,尚在挑灯夜读,遂笑道:“沈兄开着门莫不是在等我?”

    沈约一脸惊喜,上前迎他,“正是!此前听萧兄说想作《江南弄》新曲,觉得颇有意思,一直等着读,可到现在都没等到,难免心急,就想催一催。”

    “只是个念头罢了,不过今晚倒是有些诗兴大发!”萧衍凝眉思虑着,走到书案前提笔就写,几乎一气呵成,“美人绵眇在云堂,雕金镂竹眠玉床。婉爱寥亮绕红梁。绕红梁,流月台。驻狂风,郁徘徊。”

    看前三句时沈约点头叹服,可看到后面不免哑然,瞠目结舌许久才道:“萧兄此曲非诗非赋,莫不是自创的一种新体例?还是说沈某才疏学浅,不曾拜读过这等仙体?”

    萧衍笑道:“的确是萧某杜撰,非诗非赋,非西曲非吴声,不过乃情之所至任意而为,在沈兄面前献丑贻笑大方了。”

    沈约讶异地摇头,“非也——能创新诗歌体例,非惊才绝艳之辈不能为也!”说罢好笑地看着他,“萧兄言此诗乃情之所至,可是在写柳姑娘?”

    萧衍不语,若是否认,未免虚伪了些。

    此事沈约自然不会刨根问底,话锋一转道:“说起来我有旧作《丽人赋》一篇,一直羞于在人前展露,今晚便请萧兄指点一二!”

    二人彻夜长谈,一直到五更天微亮之时,萧衍才回房就寝。

    然而,只睡了一个时辰,竟陵王忽然派人来拿他。

    到了厅堂才知原来是柔嘉公主告他昨夜潜入香闺行强·暴之事,请求兄长为她做主。

    竟陵八友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萧衍惊讶不已,断然否认。

    然则对方却丢了一条腰带在他面前冷冷道:“这个是你昨晚留在本公主房中的,怎么,还想狡辩?整个建康城谁不知道你萧二公子放荡不羁,连云黛夫人那种货色也能带回家中登堂入室,可没想到你竟然色胆包天侵犯本公主——皇兄,他既是你府上的幕僚,还烦请你为小妹做主!”

    竟陵王眉头深锁,他虽爱惜萧衍之才,可也知道对方的名声实在不佳,虽说柔嘉公主年纪也不轻,总比云黛夫人小着十来岁,或许他就是喜欢年长的妇人也说不定,更何况连物证都在,只得沉声问道:“萧衍,你有何话可说?”

    然则不待萧衍开口,柳蔓儿突然跑进来问道:“敢问公主殿下,萧公子昨晚是几时潜入你房中对你行不轨之事的?”

    柔嘉公主瞧着是一个眼生的美貌少女,衣着虽然不俗却不显贵气,大约只是个寻常世家女,斜睨她一眼冷冷道:“子时左右——”

    柳蔓儿登时笑道:“昨夜子时,萧公子是和我在一起,除非他会分身术,否则那便不可能,公主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蔓儿……”萧衍脸色甚是难看,他已经感觉到了周围异样的目光落在这个天真无邪少女身上,不免心下暗暗着急。

    果然柔嘉公主大笑道:“这是哪家未出阁的千金,这般恬不知耻,三更半夜与一个放荡浪子在一起,连名节都不顾了么?”

    “名节……”柳蔓儿愕然,脑瓜子转了几转问道:“那是什么节?是吃元宵还是包馄饨?”

    在场众人纷纷掩面偷笑,竟陵王嘴角微抽搐,好心解释:“名节不是什么节日,并无东西可吃。”

    “连吃的都没有,谁爱过谁过。”柳蔓儿振振有词,“但凡有颗桃子我都能勉强忍一忍,公主喜欢过,那就天天过呗,反正我不过!”

    “你放肆——”柔嘉公主大怒,她孀居二十载,风流绮艳传闻在整个皇室之中也只多不少,此话听起来自是刺耳,连那张雍容华贵的脸都渐渐扭曲,冷笑道:“你说本公主认错了人,还说昨夜子时他和你在一起,那么你大约已非处子之身喽!本公主想起来了,你是和皇太孙殿下经常在一起的那个无名女子,既然是皇太孙的意中人,若失去贞洁就是犯了大忌,不如今日本宫就替皇太孙把把关——来人,把她拉下去,让嬷嬷好好检查,看她是否还是处子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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